幾經輾轉,到了嘉頓悅裡辦理完總統套的入住已經是下午五點。
随着電梯一路直升最頂層,長廊一路鋪展的瓷磚花紋繁複,反着冷亮的燈光。
房間内裡從吊燈,沙發,再到房門邊角的紋飾,都略帶着巴洛克的華美,有點像中世紀西歐宮殿那種極盡奢華的建築風格。
小尹一進門就仰着腦袋,像逛展覽一樣四處觀賞,忍不住贊歎地“哇”了聲。
她說:“這一晚上得夠我努力兩三年了吧?跟着初娴姐真是有面兒。”
初娴見她渾身濕透,問:“你和小李要不要先去洗個澡?别到時候感冒了。”
小尹低頭,拈着濕漉漉的衣服下擺:“确實有點難受,那我先去了?”
拿完東西回了浴室,小尹又半道折回來,說:“我那個包裡放了泡面,你們要是餓了,就墊個肚子先。”
翻來覆去折騰半天,這會兒初娴餓得前胸貼後背,也顧不上換衣服了,隻想立刻馬上吃點東西,她翻出幾桶速食,泡道時候一頓,轉頭問道:“你們要吃嗎?”
“要。”小李應聲,“我來幫你泡吧初娴姐。”
“不用不用,我順便的事兒,”初娴說,轉而又問,“池栩……你呢?你要是不吃的話等會兒送餐也可以,就是會有點慢……”
“不用初娴姐,”小李打斷她的話,“我哥不挑食,很好養活的,沒那麼講究。”
初娴:“……”
這話怎麼聽起來怪怪的。
五分鐘以後,套房客廳胡桃木的茶幾上擺着三桶鮮蝦魚闆面。
三個人坐在小墊子上,揭開泡面蓋子,白霧彌漫。
初娴注視了會兒這個場面,突然笑了聲,聲音回旋在客廳上空,稍顯突兀。
池栩擡眼,隔着氤氲起來朦胧的水汽,瞥她:“笑什麼?”
小李“吸溜”一口面,也看過來。
初娴用叉子攪勻泡面,說:“在豪華酒店總統套房裡跟池栩穿一身島服坐在茶幾上吃五塊錢一桶的泡面,這感覺還是神奇。”
池栩笑了聲,沒接話。
房間很安靜。
初娴目光似有若無地朝旁邊一瞟,這才注意到身旁男人握着叉子的手掌心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幾乎沒有很明顯的結痂和疤痕。
她詫異:“你手好了?這麼快?這也才一周吧?”
小李咽下口中的東西,接話:“我哥體質特别神奇,好得快好不容易留疤,别人大半個月他一個星期就能恢複。”
初娴聞言眨眨眼:“所以……這就是你受傷不上藥的原因?”
“……”
池栩淡然搖頭:“不是。”
“那是因為……?”
“怕疼。”
“……啊?”初娴滞了兩秒,懷疑自己聽錯了,“怕……疼?”
“你不知道初娴姐,”小李說,“我哥怕疼,就是塗酒精上碘伏的那種疼,想想也是,他以前劇組跑龍套一天得受多少傷,遭不住。”
“……”
初娴猛然反應過來:“你還……跑過龍套?”
“嗯,”池栩應了一聲,語氣稀松平常,“高中畢業在影視城打工。”
“……”
初娴低頭,下意識地往嘴裡塞了一小口面,沒嘗出味道來就囫囵吞下。
過了會兒,她認真看着他,輕聲道:“很辛苦吧……”
像是意有所指。
池栩擡眼,和她對視,茶色瞳孔微顫,半晌,他沉吟:“是啊——很辛苦。”
匆匆吃完一桶泡面,池栩回房間洗漱,小李躺在沙發裡,說沒吃飽,想叫個餐吃,但是又嫌貴,就此作罷。
初娴又翻出來一桶,問:“你還要嗎?這裡還有。”
小李有點難為情:“可以嗎姐?”
“沒關系,小尹說她不吃,多出來的給你吧。”
“那我不客氣了哈。”
小李等面條泡好,狼吞虎咽了起來。
初娴感歎這是真餓了。
小李隻覺初娴目光注視,他擡起頭:“姐你不去洗漱嗎?”
初娴笑了下:“你慢慢吃,我……有點問題想問你。”
“你直接問呗姐。”
她擡手撓了撓面頰,語氣略帶不自然:“就是……我想問下池栩在劇組跑龍套的事……呃,如果很冒犯的話沒關系,也可以不用說……”
小李了然:“嗐,這有什麼不能說的。”
他一邊吃一邊講:“我呢應該也算是認識栩哥比較久的人,當時我十七八歲,在長陵影視城負責布景之類的工作,栩哥是高考完的暑假那會兒來着打工的,大概一直待到了春節那會兒,他基本上每天都會來,一直待到晚上八九點。”
“說起來也是好笑,他剛來的第一天,穿的粗布衣躺在地上演屍體,還是那種在亂葬崗被人踩過去的那種,”小李樂呵呵地笑,“我還尋思哪家劇組男主角這待遇啊。”
初娴想象了一下那畫面,好笑又心酸。
“沒辦法,栩哥那張臉就算是抹再多灰也還是就差把“主角”倆字寫上了”
小李調侃,又轉而回歸正題。
“不過他那段時間是真拼啊,給錢什麼都幹,今天跑這個劇組,明天當那個替身,一天下來渾身磕磕碰碰青一塊紫一塊,我跟他吃盒飯的時候看着就心疼,唉,還好後來遇上譚導這個伯樂選去拍電影了……”
“等會兒,”初娴打斷他,“你說,池栩是在影視城遇見譚明的?”
衆所周知,四五年前的新春檔上映了一部譚明導演名為《亡命徒》的懸疑電影,一經放映,反響火爆,一度成為近幾年來從口碑到票房位居頂端從未被超越的電影。
這也是個轉折點,一個使得“池栩”這個名字從籍籍無名之輩中走向大衆視野的契機。
那一年初的熱搜就被“池栩是誰”霸榜,而引擎中無一例外搜尋到的都隻是一人毫無拍戲經驗的素人寥寥無幾的身份信息後,那一年也被稱之為池栩“一夜爆火”的開始,“天降紫薇星”的元年。
最後輿論風頭漸漸轉向電影導演眼光毒辣,孤注一擲。
要知道請了一個毫無名氣的人作為電影的主角無疑是擲下一場豪賭,但同時也更是對自我作品無需任何流量加持的自信,除了譚明,幾乎沒人會這麼做。
事實證明,他賭對了。
滿盤皆赢。
小李愣了一下,随即點頭:“對啊,那天我還在現場呢——”
一月六日,夜黑更深,寒風過境。
長陵影視城裡還有很多劇組在拍夜戲。
小李剛準備手工,手機又收到一條消息,顯示港島的譚明導演剛下飛機,準備直接過來采風,讓他負責去待人熟悉環境。
小李懊惱地呼出一口氣,嘀咕:“好不容易要下班了,誰家導演這個點來采風啊?”
旁邊有人接話:“搞藝術的不都這樣嗎?心血來潮了呗,更何況那可是譚明。”
小李暗自認命,披上厚羽絨服,去影城門口接人。
來人從商務車裡下來,年近四五,一身黑色大衣,發間夾雜着幾縷隐隐的白,鼻梁上夾着一副眼鏡,面相看起來很随和。
小李忙不疊湊上去:“譚導好,我是小李。”
譚明攏了攏衣服,笑道:“這麼晚了才過來,還是勞煩你了。”
小李剛想回兩句客套話,隻聽一道聲音自身後傳來——
“當然勞煩了,你老人家也不看看現在幾點了,人工作人員估計早就在心裡罵死你了。”
小李循聲望去,這才瞧見車裡剛下來的人。
她一身純白色羽絨服,踩着高跟靴,臉上稚氣未脫,五官卻靓麗得很,脖頸間散落一頭棕栗色卷發。
譚思宜似乎被冷空氣凍了一哆嗦,打了個寒戰,操着口港島話嘀咕了句:“凍死人了。”
譚明對小李說:“這位是我侄女,譚思宜,性子直,說話不過腦子,你多擔待。”
小李連連應聲:“唉好,我先帶您四處看看吧。”
三人在片場周圍四處逛了逛,偶爾碰見幾個眼熟的導演和譚明寒暄兩句,大概走了半個小時,譚明看起來興緻不太高。
小李帶着他逛回了自己待的劇組,一看時間已經接近十二點,本想開口說要不你今天就到這,剛一轉頭,卻見譚明側眼,目光注視着片場角落外一盞破損紗燈邊上的人。
小李循着他的視線望過去,紗燈是劇組拍戲損壞的,燈芯忽明忽滅,在黑暗裡閃着綽約微弱的光。
少年倚坐在燈邊,寒冬臘月,他隻穿了件黑色背心,半個身子幾乎要與黑夜融為一體,側仰着着脖頸,往鎖骨的傷口處拘謹地上藥。
譚明就這麼盯着看了一分鐘,而後緩緩轉頭,面朝小李:“他……是?”
小李一瞬間了然:“哦哦譚導,他是這邊收工的群演,叫池栩。”
譚思宜忍不住開口:“你們這邊連群演都得找這種氣質的?”
“……”
小李幹笑了兩下:“哈哈沒有沒有。”
譚明沒說話,他扶了下眼鏡框,緩緩朝那處角落走過去。
鎖骨處的傷口被藥液覆蓋住,刺激性痛感鑽心而來,池栩喉頭滑動,眉頭緊鎖,實在不喜歡這種感覺。
但是這處傷口是被生鐵制品生生戳進去的,傷口周圍青紅相交,就像腐爛那樣可怕。
池栩咬着牙關,視線中驟然出現一雙皮鞋,他手上動作一頓,緩緩胎臉。
少年半張臉自眉弓到鼻梁骨處被身旁微光分割開來,一半隐于晦暗,一半清亮爍然,瞳色被照得像琥珀一樣透皙。
“……”
周圍似乎傳來一聲倒吸涼氣的聲音。
小李朝身邊人看過去,隻見譚思宜眼睛一眨不眨,臉上透着近乎呆滞的神情。
小李聳聳肩,他可太清楚這副模樣代表着什麼了,一天下來他可以從十來個女群演的臉上看到這如出一轍的表情,甚至有時候包括女主角,男的也不是沒有,他一般把這稱之為——驚豔。
譚思宜恍惚了片刻,回神時心髒某處仿佛被這場狠狠景擊中,暈眩感直沖大腦,面頰充血酸脹發熱。
譚思宜從小就是跟着譚明在劇組混大的,港島那邊的男演員基本上都見了個遍,内地的秀場活動看了也不少,帥當然是帥的,但見多了這種庸脂俗粉妝造堆砌出來的皮囊,她早已祛魅。
誰又能想,現如今她會被片場角落裡不起眼的群衆演員一眼驚豔。
深冬,午夜昏光,衣着單薄的少年,渾身傷口,像老式電影裡加了冷調濾鏡的橫屏畫面一樣。
仿佛他往那一坐,就在講述一篇清寂而寥落的故事。
譚明垂眼,目光落在少年傷口處。
“看這樣子像是被金屬割傷了,小心破傷風。”
池栩掀起眼皮,低低應了聲:“嗯。”
譚明忽然問道:“你認識我嗎?”
池栩自上而下打量他幾眼,語氣平淡地像毫無波瀾的湖面:“不認識。”
譚明忽而笑了下。
他站着,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态俯視坐着的人,可他沒覺得此時的對話有任何高低之分。
面前的少年,渾身傷口,低眉順眼,處境稍顯狼狽,但全無卑亢之色。
他蹲下身子笑說:“可是,我想認識認識你。”
池栩和他平視,沒接話。
“你是叫池栩?”他說,“哪個池,哪個栩?”
“三點水的池,木羽栩。”
譚明反應了兩秒,輕聲嘀咕了句:“名字倒是和人差别挺大。”
“今年幾歲?”
“十八——”
池栩剛說出口,似乎想起了什麼,擡腕看了眼秒針,三秒鐘後,他話音帶笑:“現在,十九了。”
譚明愣了一時半刻。
他覺得這人真的太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