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猶眉飛色舞道:“我跟你們說,咱們的心思都已用在殿試文章上,非十大罪不黜落,這就足夠。謝恩詩就是讨個吉利而已,什麼‘庭上生玉樹’‘青枝皆北拱’‘北宸紫雲開’之類都使得,甯可俗些,其實沒人計較,千萬莫要賣弄文采,已經有個前車之鑒了。”
元旬已覺心驚膽戰。
膳食過後,繼續後面的唱名。經過上午一事,天子不論精神、興緻大不如晨起時,當見到三甲弟一百一十二名時,立時皺眉道:“不是上午才轟出去,怎麼又來了!”
鄧祖舜趕忙進言:“那個叫‘元時’,這個叫‘元旬’,不是同一人。”
天子道:“鄉貫是否一緻?”
底下忙查,查完又回:“來自一處,年齡相同。”
天子道:“這麼說不是兄弟也是同族了。出了一個大逆不道的,可見其家風鄉風如何。這個也蠲了吧。”
鄧祖舜忙攔,好言勸谏:“陛下,不可啊。這二人與新科第三名狀元應雲手乃是同鄉,隻怕三人一同上京,一同結保,若都蠲了,狀元怎麼辦?”
天子想到那少年狀元乃自己晨起欽點的,這才過去半日,且已賜下官服玉圭,出皇城遊街去了,明擺着昭告天下,此時實不能反悔。他手指輕點元旬的試卷,沉吟道:“喚他進來,朕看看。”
很快,元時跟着侍衛進了延和殿,周遭頓起一片驚咋聲。鄧祖舜當即道:“陛下英明,兩人果然容貌身量相同,必是兄弟。”
天子點頭道:“讓他自己回答。與你一同結保的應雲手和元時,你可都熟悉?”
元旬老實應答:“我與元時乃一胎雙降的兄弟,我落生早些,忝為哥哥,元時為弟弟。應雲手是我兄弟的同鄉兼同窗。我三個同一年入學堂,一起作伴長大。”
天子又問:“那就是十分熟悉了。想必你也聽見,他兩個的成績都在你之前,也都塵埃落定,不過朕還是想聽一聽你的話。應雲手在鄉間并一衆同窗之中的口碑如何?”
元旬不假私情道:“阿手一派天真,最是正直率真。他在同窗中中年齡最小,調皮歸調皮,功課卻不落後。”
天子繼續問道:“他的家境如何?”
元旬據實直言:“近二年不太好。我所知的,他家有一塊田、一個小池塘、縣城裡一處小院子,将前院賃了出去,本來能積攢些家底。結果近幾年接連的不是天災就是人禍,收成無保,賃他家前院的綢緞鋪子生意愈發慘淡,也不成了,因此他家隻靠從前積攢過活。他是家中老大,底下還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尚小,不能做事,家裡愈發難以維持。”
天子當即警醒,問道:“什麼人禍?”
元旬忽想起應雲手與他說的自己文章言辭激烈之事,明白是非曲直,乃至應雲手的前途俱在自己兩唇之間,沉澱一口氣,朗聲應答:“盜匪橫行,官兵不說剿匪,反倒與匪徒勾結,劫掠愈重。”
天子試探道:“家中無力供給,這些情形你們在解試報名時應該是言明了的,睢川府應當知曉底細,一路上京赴試,睢川府資助多少?”
元旬搖頭道:“沒有。今年睢川府遞送二十一人,隻有頭部十人有資助,拿了府衙的條子,一路上京住官驿、京城貢院官驿,在官驿吃住,乃至官驿所出賃腳力的資費全部免除。可惜我等成績靠後些,尤其阿手是名單上最末的那個,看着也不像能終試奪魁的,既然不能奪魁,便是不能做官,誰肯替我們出資。”
天子冷笑道:“真好,朕的苦心,朝廷的錢,他們竟是這麼使的。這麼說來,學堂也未出分毫了?”
“學堂是……”元旬忽然一頓,咂摸一下重新言道,“學堂由望江本地的大族鄉紳出資籌建,本來也沒錢。”
天子指着元旬道:“聽聽,都聽聽,這才是實話呢。算了,朕今日不願再置氣。再來說說你那個一胎雙降的弟弟。”
元旬想起午間聽到的,仔細擇語道:“小時與我同胎而降,性格卻迥異,他曆來心氣最高,文采最出衆,每次成績也是同窗中最優者。在學堂時,先生常誇他難得。”
天子聽出其中意味:“字字不提品行,看來你也深知有些話說不出口。你自己呢?”
元旬道:“我一向平庸,諸般都是望上不足,望下有餘,不論在家還是在學堂,從未出衆。”
天子長出一氣:“擡起頭來,讓朕細端詳端詳。嗯,不錯,你的顔面身姿倒端正。跟你那同窗小阿手一樣,心底實誠、敢說實話,有幾分膽量魄力。朕欲使你頂替你弟弟曾經的名次,位列二甲。”
元旬一天之内數次震驚,一次較一次震懾心魄,他已不知該說什麼,擡頭隻見天子禦案前立着一個老者,那老者沖他直點頭微笑。他正無措間,就聽侍衛一聲喝:“底下的,謝恩。”元旬迷迷懵懵就地磕了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