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請應雲手去廊腳下從侍衛手中取來一張敕黃紙,兩幅掌心并攏大小,上書甲第名次,應雲手與前二名立在一處,那兩個一直側頭看着終于出來的第三名,滿心好奇。尤其被應雲手暗暗誇贊龍鳳之姿的第一名,與應雲手隔着第二名,歪身子問道:“你的謝恩詩得了沒有,若還沒想出來,要快些了,好歹湊四句立時好交差。”
那邊話音剛落,果然就有侍衛請三人單獨上殿謝恩。應雲手三人進到延和殿裡,終能見到裡面的情形。大殿内正中玉階三重,上面一張桌案,後面坐着的便是天子,按說當在天命之年,許是操勞過度,看上去卻似六七十歲的樣子。天子前面站着一個更老的老頭,身着紫色襕袍,旁邊并底下立着總計二三十文官打扮的,或紫色或绯色襕袍,手執玉圭,大殿兩旁及廊下十數着綠袍的。這些人從年輕至中年至老年,須發或黑或白皆有,應雲手一個也不認得。倒是桌子前面那個紫衣老頭,看見三人微笑點一點頭,應雲手迷迷茫茫的,隻覺着他仿佛認得自己似的,沖着自己笑得尤其和藹,倒覺幾分尴尬。
天子見一個問一個,問一個點頭贊一個,應雲手趁此時機低頭猛想自己的四句詩。到應雲手這裡,天子細細上下打量。應雲手的身量不短,窄肩細腰,雖挺直如松,卻透着細稚之氣,渾身裹着久洗泛白的蒼藍布衣,隻頭上绾着一隻毫無式樣可言的素身銀簪子,渾身再不見一件配飾,露在衣衫之外的頭頸并雙手,不論骨骼肌膚雖單薄卻自帶清雅,待向面上細觀,五官全都恰到好處,不見一絲有餘不足,水色的眸子尤其淨澈通透。眼時應雲手立于雕金镂彩的大殿之中,周圍一衆朝廷重臣,襕衫斑彩華貴有餘,不說他身處其中格格不入,反倒襯托别人顯出幾分世俗來。天子見此先有七分滿意,遂好奇問道:“你一直喚這個名字?想我中原未見以四肢入名者,究竟系何人所起,出自何處典故?”
應雲手老實回答:“祖上代代務農,隻識農事,不知典故。雲手乃家鄉俚語,意同‘得心應手’。本來這是我乳名,落草時家父取的,因我是長子,又是家中第一個孩子,父母希冀我上能替長輩分憂,下能照護弟妹,為父母左膀右臂,故而得了這麼個名字。入學時家父想請先生替我取個好名字,誰知先生說‘雲’應四方之象,‘手’應通達之志,偏巧我又姓‘應’,若是别的姓,這名字屬實俗了,幸好是姓‘應’,可是天作巧合,再不必改,就用他作大号。不過先生又覺得此名尚未盡善,故而替我取下表字‘存仁’。”
天子被逗笑道:“原來如此。朕方才還問諸位卿家你這名字的典故,無人知曉。朕還埋怨他們做了官就忘記學習一事,看來倒是朕錯怪了。”說着朝卷子上看一眼,“你今年十八歲?”
應雲手乖巧回答:“嗯,過了新年就長一歲,就是十八了。”一片憨态惹周圍官員大笑。
天子亦笑問道:“你是哪年生人,生辰在幾月?”
“永順十五年冬月十三的生辰。”
天子立時生疑:“這麼說,你赴省考試之前才過了十七歲生辰?”
“是。”
天子責問道:“本朝規定,凡學子須滿一定聽讀學習年月方能參加考試,依着你的生辰,幾歲就入學了,學習時日可曾充足,是否投機取巧?”
應雲手聽聞天子語氣愈發嚴厲起來,戰戰兢兢答:“同省試的日子差不多,過了新年,一開春就入學了,勉強算作五歲吧。”
天子道:“那便是四歲有餘不足半,世代務農之家出了個四歲入學,一舉殿試的,究竟是何等天資。”
應雲手咬唇道:“娘說我在家也是淘氣,惟有先生能約束。”
天子被質樸之言逗得大笑:“好,好,好。”接着指應雲手向鄧相并左右道,“看看,今年的探花郎被朕一下就點出來了。朕忽然把你點出來,倉促之間你的詩可有了?”
應雲手為難道:“不大好,應當不及他二位多矣。”
天子愈發喜愛這個一派天真的孩子,開懷道:“無妨,呈上來,朕給你圈點圈點。”
應雲手得命令,趕緊謄抄下來,由内侍送到禦前。
天子低頭掃一眼謝恩詩,擡頭道:“好,好。你仨人,賜‘進士及第’,賜食七樣。應雲手,你的家人日常如何喚你?”
“阿手。”
天子笑言道:“小阿手。與他多些,正長身體呢,莫要把孩子餓壞了。吃過東西回朕身邊來,朕還有好東西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