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感登時起身:“你!”
那孩童毫無歉意,反倒故意高聲道:“你家不是挺有錢,叫你爹拿錢買去呗。對哦,我忘了,你爹死啦,你沒爹啦!”這邊争執立時将屋子裡的孩子們全都聚攏來。
秦感尚未回嘴,那孩子身後走出來應雲手,無人注意他何時進的屋子,進來先就擠進人群中,不顧那孩子比自己高出将近一頭來,一手揪住惹禍孩子的前襟,另一手順便抄起秦感的硯台,照孩子頭臉扣了上去,濃黑墨汁霎時澆到孩子頭發裡,順着頭發一縷一縷流下來,弄了個滿臉花,再順着衣領灌進身體裡。那孩子趕緊一抹臉,卻将臉上墨汁抹均勻,花臉徹底成了黑臉。黑臉下一雙褐眸驚怒萬分,看清對面人後,一口白牙使勁咬字道:“應雲手,你敢動我!”
應雲手仍舊抓牢硯台,在秦感書桌上磕了幾磕,最後幾滴墨汁灑濺書冊之上,沿着水漬将書冊暈染一個徹底。他高舉硯台直指惹禍孩子的囟門,威喝道:“那是曲先生昨日給他的書,上面有先生寫的字,我親眼看見。你把曲先生的書弄壞了,跟我倆找曲先生評理去。”
那孩子不知真假,仍執拗嘴硬道:“你先拿墨汁潑我來着!”
秦感見應雲手替他出頭,滿心灌盡欣喜,再聞應雲手的話語,頓時應和道:“分明是你端起硯台要潑我,被阿手擋下來,你自己不小心弄了一身墨,惱羞成怒又潑我的茶水。咱們到曲先生跟前一五一十說清楚,看曲先生信你還是信我兩個。”
那孩子豈不知秦感,隻是這兩日看他言語安靜,行動不多,以為他性情内斂好欺,一旦認真計較起來,被曲先生知曉,再傳回家中,自己裡外受罰,當即氣勢軟了下來。
應雲手指揮道:“趁着曲先生沒來,你去後院舀水洗刷幹淨自己,再給小秦相公刷洗幹淨桌子地闆,掏錢出來賠他的東西,仔細替他重新研墨沏茶,别被曲先生看出來,我不告發你。你要敢先告訴曲先生去,今晚放學後就等着吃這硯台!”
那孩子仍舊被矮小的應雲手揪着衣襟不放,腰也直不起來,隻好朝着秦感仔仔細細鞠了個躬,甩開應雲手,先替秦感擦拭身上的水,自去後院擡水回來,為他清理幹淨書桌與地上的墨漬水痕,再去收掇自身,最終仍不免将自己并親近軟弱孩子搜刮一個遍,拿出所有能找到的錢一應給了秦感。如今雖是夏日,然那孩子一趟折騰,弄得滿頭滿身盡濕透,裹着滴水的衣服在學堂坐了半日,也不敢聲張,也不敢動,隻有滿心憋屈,生生凍出冬日的寒意來。
應雲手見事态平息,其他孩子再不敢過來招惹,因此也不去管他,隻問秦感道:“昨天你急匆匆就走,也不跟我說,等我回來,學堂裡都空了,為着什麼?”
秦感聽見又回來之語,昨日疑惑煩惱一掃而空,開心道:“我隻當你走了,哪知你又回來。”
應雲手埋怨道:“憑咱兩個的交情,我要走,幹什麼不跟你說,好歹容我撒個尿。你昨天的話可是真的,今後每日都過來上學?”
秦感道:“本來母親說我在家讀書就好,是你跟我說在這學堂裡讀書,我好求歹求,答應母親絕不胡鬧生事,母親才同意我過來。誰知這才第二天,多虧有你。”
應雲手滿不在乎道:“不必怕他。昨天你跟曲先生說話的勇氣哪裡去了,你說你叫秦‘敢’,關鍵時候一點都不勇敢。”
秦感認真細緻解釋:“不是那個‘敢’。父親說過,我的名字取自《易傳》上的‘感而遂通’之意,感而後有通,感而後有應,凡事當從本心而出,先為這個先為,才有後為。”
應雲手雖不明白,隻聽見裡面有“感”“應”之語,便也開懷道:“你叫秦感,而我姓應,不是有‘感’有‘應’了。”
兩人正說得開心,誰知元家兄弟到得晚些,沒看見前面的,隻見應雲手揪住别人,與秦感一應一和地說着,對方在他倆威勢之下狼狽而逃,又見他倆在一起十分開心,不顧旁人。元旬立時大喊道:“曲先生來啦!”唬得屋子裡的小夥伴們全部奔回自己位子坐好,拿起紙筆假意比劃着,再不敢動。
元旬的位子就在應雲手的正後面,他見曲先生一時顧及不到這邊,拿筆杆戳戳應雲手的後背。應雲手得到訊息,往後挪挪屁股,盡力朝後挺背梗脖,将耳朵往元旬那邊送。元旬略朝前俯身,低語道:“以後少搭理那個秦家的,否則我兄弟也不帶你一起耍了。我聽說他家其實沒錢,快窮瘋了,小心被他向咱們借錢。”
應雲手不屑道:“再窮也比你家闊。”
元旬賭咒發誓般言道:“是真的。前日有個秦家人去我家鋪子上賣東西,親口跟我三叔說的。我三叔跟我四叔、我爹、大伯幾個都說了,被我和小時聽見,說是秦家當真在外面闊過,如今一天賽一天窮,不過他家珍藏些好東西,隻不知行情,千萬被心軟,别被他跑了。不信你問小時。”
應雲手沒再言,他跟着元家小哥倆也見了道觀裡面的大法事,也擠着搶了他家分放的饅頭、散的銀錢,隻順着元旬的話朝下想,覺得天天往外扔饅頭撒銀錢的人貧窮也在情理之中,他咬唇看看斜前方的秦感,心中暗暗定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