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姑娘幫了我們,當感念其德。”大娘沒好氣地擰眉,“讓你拿這符令光明正大的去賣你敢麼?縱是賣也賣不出這袋裡這麼多來?”至多不過賣得四五兩,懷钰所贈的一袋銀錢,可全是整錠。
一整銀錠便是五十兩,除卻還印子錢那五十兩,餘的夠阖家度日數載,大娘将錦袋遞給她,“還不速去給你嫂嫂弄些吃食回來?”
懷钰憶及自身常年逐奢靡之風,心下愧怍陡生,沿途返回所見景緻好似倏爾晦暗難辨,衰柳垂煙,頹檐滴露,她隻覺摧心剖肝。
懷钰神思恍惚,都城不該這般情況的,這不是她當初與宋安所言期盼的晏和之景,堂堂右仆射,包庇縱容親眷橫行無忌,難道朝中無清廉臣子彈劾的麼?
右仆射乃傅丞,高祖末年廢丞相一職,百官之首即為左、右仆射,代行丞相輔政之權。
紅竹瞧着懷钰面如死灰而歸,急忙起身疾步上前攙住她臂彎,“主子這是怎的了?”
“不妨事。”懷钰看向她,唇角強牽笑意。
走至青骢旁,卸下青布包袱放于地面,擇了塊嶙峋巨石,換上另一件短褐,指節發力“刺啦”一聲将青布撕作兩幅,分鋪于地,将銀兩一分為二分置其間。
懷钰将半幅青布裹着銀錢,走至紅竹身前塞入她懷中,“你走罷。”
“往何處去?”紅竹惑然,“屬下肯定是跟着主子走的。”
懷钰唇角輕揚,搖首,“你我分道揚镳。”
紅竹尚在怔忡間,見懷钰解下青骢缰繩,牽至她身前,将缰繩置于她掌心,“我上回不是說了麼。”她會還她自由身,性命從不屬于任何人,永遠是自己的。
紅竹怔然望着懷钰漸行漸遠的背影,忽而雙膝一軟跪倒,不可置信道:“主子是要逐我走?”
“你那紙契書,其實早前拿到之後我便已焚燒,你不必擔心我往後以此挾你的性命,迫你替我做事。”懷钰駐足回望,認真解釋。
“主子!”紅竹檀口微張,眸中水霧漸起,她在乎的那紙契書,若無懷钰相救,她早已丢卻性命,或許是她心中過于高看自己,她已是将懷钰視作至親。
紅竹忍痛牽着青骢趨随,顫聲道:“主子孤身實是危險,還是讓屬下随侍左右罷?”
“不必跟來了。”懷钰搖首,“你自在身,非仆,何須相随?前路迢迢,往後善自珍重。”
若是以往她一定會如哥哥所言,于紅竹物盡其用,可自連書離世,縱使她自诩鐵石心腸,于認識多年,且為她盡心盡力的人,她終究是下不去手的。
懷钰疾步離去,徒留紅竹怔立原地。
紅竹奔上前,攥住懷钰衣袖,“可是屬下何處做的不好?以緻您要逐我走……”
“我不願見你殒命。”懷钰斂容肅聲,掙開紅竹。
紅竹聞言一愣,懷钰複道:“紅竹,我不願來日你因我累及性命。”懷钰拂開她的手,“尋處宅子住下先養好傷,若需出城,便去下城尋困苦黎民,以銀兩易換符令。”而今她無法讓紅竹餘生優渥,隻能以傅霓旌所贈銀兩暫作接濟,至少溫飽不愁,憶及紅竹随她數載共濟,胸中愧意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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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瀚趕回平陽後馬不停蹄地入宮觐見,他滿心疑窦叢生,說來蹊跷,在南夏暗查數日未見任何破綻,唯有二解,或懷钰當真與南夏無涉,皎皎中天月;或有南夏位高權重者暗中相護,将懷钰蹤迹盡數遮掩。
甯瀚信了前,他隻道親眼所見方為至真。
“命刑部稍弛禁防,佯作疏漏,上次所獲那名南夏探子,縱其遁走。”宋輯甯沉聲敕令,“着暗衛銜尾相随他,見其行蹤所至、交遊所及、私語所議,務須一字不漏報與尚書台。”若當真是南夏探子,必會伺機而動。
甯瀚拱手,“諾。”
入獄刑訊旬月,鐵鍊浸血此人仍一言不吐,再想靠刑求之術問出大抵是無可能,宋輯甯直覺,此人必定涉南夏刺探大昭内情之事。
今觀大昭諸郡縣雖呈和睦之象,然市井熙攘、百業漸昌不過皆是虛浮表相,自宋輯甯登位後一直在整饬前二位遺弊,此等隐事斷不容他國窺伺知曉。
所謂大昭兵力強勝,實則是将骁銳與糧秣主發邊城、北境二地,高祖重邊城防務,邊城之地固若金湯,北境于宋輯甯而言,為直搗戎翟咽喉的要地,防攻并進方得永絕後患。
“陛下。”甯瀚面色隐現憂色,“浭陽家那邊……”言及此,略作遲疑,畢竟乃并州望族,若有風聲走漏,難免生出些有關宋輯甯的流言蜚語,于當前境況不利。
宋輯甯寒聲道:“她是謝罪自盡。”擡眸冷冷看向甯瀚。
甯瀚頓時惶恐垂首,“臣失言,望陛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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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宮内,傅霓旌斜倚坐榻,執着銀叉輕拈棠梨品鑒。
一名新入宮的侍女緩步入内,“奴婢叩請皇後娘娘清安。”她亦是自幼侍候傅霓旌的舊仆。
傅霓旌擡眸與她相視,“那二人現下如何?”
萋苒谄笑,“回姑娘,淑太妃斥那二人言行不遜,已發落至雜役房當差,大抵再無出來之日。”
淑太妃終歸是宋輯甯養母,他知曉亦忤逆不得。
“甚好。”傅霓旌面色漾起些許狡黠,宋輯甯遣至她身側那二名女史早該打發,隻是一直苦無良機。
淑太妃沉疴日笃,前日太醫診為多年憂思耗損本源,加之今春霪雨霏霏,殿閣氤氲之氣久纏不散,以緻五内郁結,一直閉殿未出。
借機慰問,她命那二人前去進獻補品于淑太妃,淑太妃素來講究,她閉口不談淑太妃的忌諱,自上月起,她托言眼疾,命身側侍候的女史皆更易碧羅宮裝,殊不知淑太妃避忌碧羅,發落至雜役房尚屬從輕發落,傅霓旌笑道:“稍後你親自去知會雜役房的管事嬷嬷們,妥帖‘照應’她二人。”明面上,旁人隻會覺着她心善。
“諾,奴婢一定仔細囑咐管事嬷嬷們。”萋苒會心一笑。
傅霓旌輕歎,“可惜,逍遙香落去梗陽嫆手裡,本宮沒能以穢亂宮闱的罪名牽連劉姝甯。”她煞費苦心的擇機緣将梗陽嫆移居同宮,原以為劉姝甯能漲進些,收拾了梗陽嫆,“本宮本欲效鹬蚌相争而漁利,終究失算一步。”宋輯甯的情意非她所要,自始至終她要的是母儀天下的賢德聲名,要的是後位永固、無可動搖,怎會真的容忍劉姝甯與紀懷钰這等家世與她不相上下的貴胄威脅于她。
萋苒趨前斟茗奉盞,柔聲寬慰:“給内司逍遙香那老鸨,老爺早已遣人将她料理妥帖,做得極是隐秘,急症暴斃,棺椁已入土多時。”達官顯貴常聚酒樓,消息最為靈通,那老鸨原是傅家安插于酒樓的耳目。
傅霓旌接過萋苒沏的茶淺啜,滿意一笑,“得籌謀個萬全之策,讓内司永緘其口,内府的人慣是見風使舵,倘若來日劉姝甯身亡,難保她不會将逍遙香之事倒與新主,若是她言語惹得旁人起疑,本宮豈非岌岌可危?”
萋苒奉上尺素供她拭唇,“姑娘寬心,老爺早慮及此,待尋得機緣便向陛下提及更易女官之事,想必陛下顧念老爺的顔面,是不會駁回的。”
“陛下疑心甚重,父親高位,更當慎行。”素來天子皆不喜外戚幹涉過多,傅霓旌蹙眉,面露擔憂,“去信讓母親與兄長時常規勸父親,切莫向陛下提及任何後宮之事,本宮自會籌謀。”
萋苒恭謹颔首,“諾。”
傅霓旌睨向玉盤内餘下的棠梨,“去傳劉修容前來共品香茗。”思及需賞劉姝甯些許甘饴,她才會感激涕零的替自己做事,傅霓旌喚住萋苒,“且慢,先去本宮的私庫裡取一副清簡些的耳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