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輯甯點首,落座于榻,靜待太醫将湯藥齊備呈來。
見懷钰面容清減,仍昏寐未醒,眉心微皺凝着疼痛之意,宋輯甯輕輕執起她的手,觸手寒涼無力,這些年他不在她身旁,若言為察還能算情有可原,可如今她已回,他竟未深察她玉體違和之事,愧怍之意潮湧于心尖。
迨至晌午時分,太醫署衆人方才呈來熏洗湯藥及内服湯藥,章太醫斟酌再三,所用藥材藥性緩和,擇用八珍湯佐以黃芪,取益氣補虛之意。
宋輯甯昨夜吩咐他們各備兩份,自懷钰回宮,懷钰所服每劑湯藥皆經他親嘗,此次仍需照例先試,宮中之人暫時還無人敢膽大到毒殺他。
章太醫正欲谏止,雲懷川已橫步擋于前,二人實是不敢,讓宋輯甯試藥,萬一之事誰也說不準,“陛下,臣所拟方,水煎熏洗,每日熏洗二次,于娘娘傷處,并無大險,雲太醫所拟方,亦屬滋補養氣血的上品。”
宋輯甯凝眉默立片晌,終是舉盞将藥飲盡,繼而将雙手浸入熏洗藥湯之中,吩咐:“若半個時辰之後朕體無虞,方可為阿钰所用。”
那八珍湯乃潤物自是無礙,可熏洗湯藥内有生草烏碎,宋輯甯以手探入,頓覺掌心灼氣上湧,似蟻齧刺痛,宋輯甯卻未發半聲。
半個時辰之後,宋輯甯方才許紅竹與淩翠依太醫所囑,為懷钰奉藥。
紅竹雖是懷钰的随侍,但少有陪伴懷钰身側,于懷钰受傷之事知曉不多,輕輕解開絲縧,掀開衣襟,隻見淺淡傷痕縱橫肌理,觸目驚心,紅竹心頭大恸,懷钰姣好面容之下,怎會如此……
宋輯甯凝眸見懷钰喉間微動,似是吞咽,方暗舒胸臆,吩咐太醫署衆人悉心調護,朝鄒榮低語:“傳少陵王,遣人往邊城訪查近載侍奉懷钰的舊人,凡知其起居詳狀者,皆帶回平陽,朕要問話。”
幾日過去,宋輯甯每日下朝之後,便回至懷钰身邊守着,親侍湯藥于榻前,晝夜弗離。
待懷钰醒來時,殘燭搖影間,見宋輯甯倦極靠在榻沿,玉冠半斜,竟已沉沉入眠,懷钰隻覺全身虛浮無力,擡手輕觸及他玉冠,朱唇翕動欲言又止,她同他之間,究竟算得什麼呢,她總盼着他仍能是昔日那光風霁月的朗朗君子。
而今她唯願掃清前路,出宮同家人共守歲歲安甯。
她盼宋安奪回大昭山河,盼同哥哥達成所願,卻也因着從前的情誼不願傷了他性命,她總歸貪心。
終究癡人貪看水中月,茫茫俱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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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色熹微,宿霧未散,宋靖窈的車駕緩緩駛至安仁都城城門。
迎候宋靖窈的并非禮樂笙箫相迎之儀,宋靖窈下馬車後唯見袁纥皇後領着接親的朝臣、命婦高踞于城門之上,冷峻眸光與刻薄話語直刺宋靖窈,“哪來的蓬門荜戶之人?”
見其穿着,心下了然,宋靖窈斂衽正容道:“大昭和親公主宋靖窈,見過皇後娘娘,皇後娘娘萬安。”
袁纥皇後雙眸微睐,聞言唇角似笑非笑微揚,“宋家女,大昭公主?”下颌輕昂,譏諷,“既入安仁門庭,當循安仁規矩,你便于城門外跪候三個時辰,以彰禮敬之誠罷。”
宋靖窈站于車駕旁,面容沉靜,擡眸與袁纥皇後對視,無任何退縮之意,袁纥皇後此番城門立威之局,不過是欲借勢懾服她,試圖占據上風罷了。
曉風掠鬓,朝晖染襟,宋靖窈前行數步,緩緩屈膝,斂衽跪于城門正中,黃沙地之上,不發片語,好在清晨日頭不毒,心中雖有憤懑郁結于胸,亦知此刻折辱不過片時。
她好歹是自幼由父皇親自教導,後又随于皇兄身邊習得,她定會以待來日,破局為自掙得一份體面,今日屈辱何足挂齒。
安仁太子景言站于袁纥皇後身側,凝眸望向城門下衣襟已覆些許黃沙的宋靖窈,胸中塊壘橫生,既已玉牒載名結作夫妻,他豈忍見新婦被袁纥皇後如此折辱。
妻者當以禮相待敬之,景言遂整冠趨前深揖,“母後何必行此折辱之舉?她既已入玉牒,便是兒臣之妻,您此舉何嘗不是在折辱兒臣?”
袁纥皇後怒道:“太子,你安敢悖逆?給本宮回來!”
景言急忙走下,策馬出城,行至宋靖窈身前翻身下馬,俯身虛扶其腕道:“公主請起,母後今日此舉實屬不妥,景言在此代母向你賠罪。”
宋靖窈就着景言攙扶之勢起身,唇邊噙着疏淡笑意,“殿下不必如此,實是折煞妾身,皇後娘娘欲正天家威儀,妾身明白。”
景言心頭一震,垂眸輕聲道:“公主受委屈了,景言在此同你保證,母後今後定不會再行此舉。”
和親之人奉诏成禮,素來身不由己,他被迫娶她亦是身不由己,二人既同為困獸,何必相煎折磨,倒不如同心互敬共謀清平之局。
宋靖窈退後半步,疏離道:“殿下言重了。”
心底隻道他假惺惺,宮中之人最善虛與委蛇,更何況需要以賢德聞名的儲君。
見她不願靠近,景言未有相逼,肅然道:“公主既入安仁,自今爾後,你便是安仁的太子妃,孤于你定會以禮相待,珍之重之,不讓太子妃蒙受委屈。”
這些禮儀所需言語,宋靖窈并未放于心上,景言卻是認真。
景言眸光掠過随他來迎接宋靖窈的一衆侍從,囑咐:“爾等須謹奉太子妃左右。”言罷,景言立于宋靖窈身側,“爾等往後務必好生侍奉,若有敢對太子妃怠慢不尊,若有人敢對太子妃不敬,即視同藐視東宮,孤必以宮規論處。”
衆人齊刷刷跪地,叩首齊應:“奴婢謹遵太子教誨,定當夙夜兢惕侍奉太子妃,絕無有怠慢。”
景言擡手,掌心朝上懸于宋靖窈面前,面容漾着溫潤笑意,宋靖窈不得不将手輕覆于他掌間,既能逃脫大昭那等陰暗之地,宋輯甯怎知她不會在此另辟新生,當務之急,是将宋輯甯布于她身側的耳目,逐一剪除。
懷钰姐姐,可别讓她失望呐,救出皇兄後,最好是将那宮中,攪得天翻地覆的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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鑲雁宮内,劉姝甯砸了一地的碎瓷,“阿娘素日康泰,怎會突遭毒手?府裡盡是些沒用的人!”
好在父親離開之前留了親信于府中,此番毒箭雖險,母親并未被命中要害,否則真要被那歹人得逞。
貼身侍女急急細察劉姝甯的纖指,“姑娘小心些,可别傷及自己。”
劉姝甯生怒,連日叩請觐見,皆被宋輯甯以“萬機勞形,不得空”為由推拒,可她明明見偷偷前去窺得,宋輯甯每日下朝之後皆往疾赴趕往傾瑤台,讓心腹前去探聽傾瑤台内裡之事,皆是搖首不知。
那傾瑤台内一衆侍候宮人,皆是宋輯甯親自擇選,莫說尋常宮嫔,便是檐間栖雀亦難窺得内裡片羽。
以她孤高的脾性,她是斷斷不肯與紀懷钰争短長,她也不願侍奉宋輯甯,她此番抛卻體面伏乞,不過是想求求宋輯甯,徹查究竟是誰這般膽大妄為,膽敢刺殺征東元帥的夫人。
見貼身嬷嬷又神色怏怏折返,劉姝甯失落問道:“陛下可是,又去了傾瑤台?”
貼身嬷嬷讓左右兩側宮人速速收拾殘瓷碎玉,走至劉姝甯身側,低眉道:“回修容,奴婢問過鄒公公了,他言陛下此刻正在與尚書令蘇大人商議要事,暫不得空見您。”
劉姝甯頹然陷于圈椅,“哪是勞什子的不得空,分明是陛下不欲垂顧,明知了卻不想管罷?”遂吩咐嬷嬷,“你遞信給父親,便說母親遭歹人戕害,命懸頃刻,讓父親即刻具本上奏陛下,陛下因着顔面必定不會坐視不理,快去。”
侍女與嬷嬷眸光交彙,終究将茶樓酒肆間暗傳的“傅丞遣人刺殺劉元帥之子”的閑話咽下。
傅霓旌身側的女史徑自掀簾入内,斂衽淺笑道:“請劉修容安,皇後娘娘有谕,傳您即刻往長樂宮聽訓。”
“聽訓?”劉姝甯面露疑惑,她已連日稱病,請安她皆稱病未去,按常理傅霓旌斷不會在此時傳她訓話。
終是她垂眸理了理裙裾,“本宮即刻便去。”
長樂宮的宮人們見她進來,面色皆露異樣,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待劉姝甯行經時卻又倏然垂首屏息,劉姝甯心中愈發不安,面容卻不得不維持着平靜,挺直脊背緩步走向正殿。
傅霓旌端坐于鳳座之上,玉冠垂下的東珠分毫未動,依舊如往常般端莊雍容,傅霓旌眸中的冷意卻讓尚未觸地垂首跪拜的劉姝甯覺着生涼透骨。
“臣妾叩見皇後娘娘。”劉姝甯屈膝行禮,音色端穩卻難掩慌亂。
傅霓旌未置一詞,冷冷地盯着劉姝甯,探究懷疑,并非肯定的神色,劉姝甯跪于地面良久隻覺膝蓋有些發麻,可她不敢稍動,隻好咬緊牙關硬生生忍着。
“劉修容,你當真好作得大事體。”傅霓旌嗓音冷冷響起,“本宮往日待你,終究是寬宥過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