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钰凝眸注視紅竹良久,紅竹被她盯得心慌意亂,手足無措,懷钰淡然道:“你且下去好生息,這幾日你在司薄司應是未有輕松的,三日後再來見我。”
見她欲要推辭,複又添道:“去罷,往後,累的事情隻會更多。”
紅竹屈膝,“奴婢告退。”
懷钰看着她離去之處,當年救紅竹不過是一念恻隐,她待紅竹未有過溫言之時,何必對她忠心至此,入宮随她,與搭上性命有何區别,比起被賣身籍好不到何處去。
哥哥欲如何救她呢,她并非坐以待斃,不知自救之人。
得知紀媛嬿小産,本是因着在禦苑偶遇傅霓旌,傅霓旌強邀攀談,不巧遇着劉姝甯,怪聲怪氣的告知于她。
自入宮起,傅霓旌從未刁難過她,她是否不該将傅家所為遷怒于傅霓旌,至于劉姝甯母家,她不會輕易放過。
滿朝文武,盡知宋輯甯所為,多數本是高祖留下的舊臣,尚可原宥,但劉家如今的位置,是蒙宋安拔擢,他們竟還有顔面侍奉篡權奪位的新君。
或許并非他們之錯,他們所為是為護家人。
懷钰亦是如此,比起大義,她更在乎自己所愛之人,如此,注定會舍棄寬廣心胸。
懷钰撫過一直系于腰側的半塊兵符,如此貴重之物,必須貼身攜帶方可安心。
哥哥,可萬莫讓她失望。
行至立政殿尋宋輯甯,懷钰于殿門前忽地駐足,斜睨侍立在門側的裴朝隐,冷言:“裴将軍,往後可定要,慎之戒之。”意味深長的眸色掠過他,徑自入殿而去。
徒留裴朝隐僵立原地,怔忪難言,茫然若失。
宋輯甯聞得殿門輕響,擡眸看去,“阿钰怎的來了?”
知曉宋輯甯對懷钰慣行放縱,鄒榮再未攔過懷钰,殿内宮人亦識趣退至殿外。
懷钰默然走上高台,徑直落座于他身側,她從前嫌龍椅冷硬,而今卻生出别樣的心思。
懷钰平靜道:“我不想一個人待着。”
宋輯甯指尖微不可察地顫了顫,阿钰既肯來尋他,心間或尚存些他的位置罷,卻未言任何,繼續查閱地方呈上的奏疏。
究竟如何才能護佑所愛之人的周全,是否唯有那一條路可走,梅林那日心中所想、所不敢言,懷钰今日到底是小改問出:“若我要山河,你是否願含笑阖目相贈?”
宋輯甯未聽出懷钰所言的隐晦之意,當她是舊日心性,欲得四海升平,笑道:“願。”
懷钰眸光倏黯,頹然垂頸,他與她靈犀不通,心曲難諧,他何處來的信心,竟敢同她談感情。
懷钰掠過展開的那本奏疏上的内容,霎時睜大雙眸,心中一驚,“戎翟”二字便似噬心毒藥,蝕骨之痛自心尖直貫天靈。
宋輯甯不經意瞥見她的神情,“阿钰放心,戎翟多地連遭白災,牛羊凍斃諸多,不會于此時來攻大昭。”
至少,三年内,大昭是太平的。
“戰事若起,被傷害的永遠隻有黎民百姓,以及……”懷钰唇角牽起一抹苦澀笑意,“他們在乎的人。”
母親、赟兒、哥哥可還安好……
南夏勉強算是她的可歸處,是她每每心灰意冷幾欲至死,将她拉回活路,予她一線生機的地方。
她之所以讓宋安有機會便去南夏,不止是為他得哥哥幫襯,有他和赟兒的地方,有母親的地方,方能化作綿綿不絕的氣力,支撐她拼命逃離此處。
宋輯甯将诏書遞至懷钰面前,懷钰指尖輕顫着接過,垂眸徐徐展閱,宋輯甯笑道:“除卻任你父為宗正寺卿,阿钰可還要添些?”
懷钰倏然覺着他的神色,令她生畏,她不知宋輯甯所言是私談,還是對她的試探,惶惶将诏書收卷,呼吸不由急促,“我隻這一願,沒有旁的了。”
他竟是,愈發的像位天子。
宋輯甯見她神色疏淡,無奈搖首,“當真沒有了?诏書不可随意而下,阿钰之後若再想許願旁的,可沒這般容易了。”
他做事每需深思熟慮,否則禦史台那群文官,必行筆誅墨伐之舉。
二人皆不願直接言明,自是不知對方究竟是何思緒。
懷钰眸色再無昔日青梅竹馬的溫存,他已非從前同行的溫潤少年。
懷钰不明意味道:“昔年未能盡誅戎翟,于我,是永遠無法抹淨的折辱。”
此言刻意點宋輯甯,真當她數年不碰朝堂之事,愚笨了不成。
安仁此等蕞爾小邦敢出兵南夏,必是後方有援,奏疏呈言安仁與戎翟共壓南夏,戎翟青壯折損過半,不會短短數年便重振旗鼓,何況大昭以宋靖窈和親安仁,其中若無宋輯甯在背後推波助瀾,她才不信。
宋輯甯觑見懷钰眸中狠戾之色,心下恍然。
當年懷钰獻平戎策,原可盡滅戎翟,豈料高祖派去的監軍是個蠹吏,貪腐軍饷,緻使兵士多損,計策僅挫戎翟,不可避免之後再生兵戈擾攘。
念及此,宋輯甯喉間泛起苦意,當年他若是身居樞要,舍卻性命亦當力行懷钰之策。
往事不可追憶,徒增餘恨。
懷钰見他默然不語,“你怎的不說話了?”
宋輯甯蹙眉端詳她神色,“阿钰今日怎的了?心緒這般跌宕。”
“尚有樁心事,想同你說。”懷钰淺笑,“劉家,劉修容的母家,我實是難容。”
懷钰連忙添上一句:“非是要取他們的性命,将他們清出官員名列,可好?”話音漸低。
趁他待她尚存耐性,她必要将心頭之事一一了結。
他言對她有情,不知他是否願如宋安那般,凡她所求,無有不允。
“阿钰。”宋輯甯正色,“此事非同小可,征東元帥,便是罷免,亦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未穩……”
懷钰截口,“倘若我舉薦一人,他可平定泸江之事,你隻說,是否能答應我?”
未免宋輯甯起疑,懷钰複又言道:“你知曉的,我一向深惡與我作對之輩。”
若單是劉姝甯得罪于她,他會尋理由懲罰劉姝甯,宋輯甯婉言:“阿钰明知,誅戮朝廷股肱幹将,影響甚深。”
“我說了!非是要取他們的性命。”懷钰眸底泫然,卻未洩半分哀色,“說到底,你還是比不得他待我那般,待我……”
懷钰故作傷神的看向他,随即起身朝殿外而去。
寥寥一語,字字皆作利刃直戳宋輯甯心尖。
懷钰将至殿門,宋輯甯喚她:“阿钰!”
懷钰停步,回身看向宋輯甯,宋輯甯輕歎一口氣,“待朕尋個光明的理由,将劉家之人盡卸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