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姻各取所需,自無真情。
宋輯甯深邃難測的眸光懾得懷钰脊骨陡生顫栗。
懷钰欲抽出他握于掌心的手腕,拒絕之意尤為明顯,此等寡廉鮮恥之事她做不出。
他握的緊,她難撼絲毫。
宮道兩側宮人見及垂首,不免仍有暗自窺探者,懷钰不願被人見着他與她拉扯,終是颦眉忍淚,軟聲:“萬望陛下憐我薄面,松開我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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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至文華殿,恍若隔世。
懷钰五歲奉诏入宮,承養中宮膝下。
與宋輯甯,與先帝于此地初見。
她此刻唯餘一念,悔不當初。
若是當初沒有答應姑母入宮,未曾逢得他們,那她此生會是肆意自在、縱馬酹月的紀懷钰。
見懷钰停步不前,知曉她在思緒昔年之事,宋輯甯單臂輕攬,攜其她入内,獨自落坐院落苔痕斑駁的石凳上。
年久失修,蛛網懸檐,廊前枯葉覆階,殘雪堆砌雕欄蔽盡天光,早已沒有當年溫馨光景。
初逢之際,亦值冬日,那年平陽的冬日沒有雪絮紛飛,宋輯甯問道:“阿钰是否記得此處?”
與先帝初識之地。
可懷钰還是淡淡回道:“年深日久,舊事忘卻諸多。”
“口是心非。”宋輯甯言語間裹挾些許決意,“朕将此處贈與阿钰為居所,如何?”
懷钰色變氣惱,他明知此處是何意義。
賜為居所,他是要将她強留宮中。
懷钰轉身欲走,卻猝不及防被他拽入懷中。
他是何意,顯而易見。
幼時茕茕孑立,生母失迹,養母利用,更無父皇垂憐。
為何皇兄,生來便可輕易擁有他所求。
昔日他斷不會與皇兄争奪任何,然這一次。
他自始至終,所求唯有懷钰一人。
先帝既已崩逝,她而今便是待字閨中,世風之下流言蜚語易毀人,懷钰冷然啟唇:“我住宮中于理不合。”
宋輯甯置若罔聞,自顧自地問:“阿钰可知,為何偏是此處?”
疏影橫斜間,見她依舊冷漠疏離,宋輯甯喉間泛起苦澀:“此處乃朕與你初見的地方。”
她當真對他的心意懵懂未察?他不信。
宋輯甯嵌着懷钰的臂彎愈收愈緊,懷钰幾番掙脫不得,他下诏迫她返歸這傷心地,她現下便與那引頸待宰的羔羊無二,任人擺布。
殿門外,傳入叩環清響,“回陛下,已至開筵時辰,皇後娘娘差女史來請。”
這聲音,好生耳熟!
宋輯甯感受懷中人身骨寸寸僵硬,他倏然好奇,她睹見門外之人當是何等情狀,“走罷,朕專為阿钰而備的筵席。”
推開殿門瞬間,裴朝隐躬身長揖,“陛下。”
此人乃先帝的心腹,懷钰眸中驟起漣漪,到底是惱出聲:“宋輯甯,你腼顔人世。”擡手便欲揚去,反宋輯甯穩穩擒住腕骨。
朝臣皆言先帝驟發心痹而亡,臨終诏令立皇弟繼位。
她最初即疑,先帝常年習武,崇尚養生之道,怎會在位僅僅六月便崩逝。
懷钰看向裴朝隐,心寒道:“他待你不薄。”
對他善任,加官進爵。
裴朝隐:“臣,一直是陛下的親信。”
何其誅心之言,懷钰側身,見宋輯甯滿含清明的眸色,直刺肺腑,陡然清醒,此二人,自始便叛了先帝。
裴朝隐與旁人不同,他是昔年先帝在邊城軍營曆練時,親手從屍山血海中拉出來的,此後發現此人才兼文武,頗堪為用,遂步步将他提拔至親衛統領。
數載光陰,她隻見得裴朝隐效命先帝鞍前馬後,夙夜驅馳,渾然未察裴朝隐與宋輯甯,有旁的任何淵薮。
宋輯甯攜懷钰行至霄華殿時,懷钰唯餘恍惚神思。
宮中華筵多在此處持辦,懷钰曾久居深宮數載,每每臨此殿皆是辄生避意,她不喜喧阗。
珠簾輕響,宮人揚聲通傳:“陛下駕臨——”
衆人紛紛齊整衣冠,伏地叩首,“恭請陛下聖安。”
見宋輯甯攬着懷钰入内,又見他滿含笑意看着懷钰,按捺心緒強撐笑顔,溫聲命衆人平身:“陛下既已移駕至此,諸位但請落座。”
宋輯甯面色澹然無漪,攬着懷钰行至高台,與他并坐主位。
梨木桌案鋪了層織繡着龍首的烏金緞,宮人先奉酒斛置于緞上,再奉道道珍馐美馔,煨至酥爛的白菘脍臛盛于翡翠盞中,鲥魚片疊作芙蓉狀……末了方奉各色金絲攢盒盛着的細點。
笙箫起時,舞姬水袖傾瀉,歌舞升平。
懷钰隻覺心中思緒翻湧,竟難自持。
傅霓旌怔然站在一側,此位本應是帝後同坐。
他登位那日與她敞言,她的中宮之位仰承她父親得來,他與她不會有結發之情,更不會有琴瑟之諧,除卻以禮相待,其餘種種,皆不作念。
他身旁的位置,是留給意中人,留給心中妻子的。
台下諸人大都知曉個中緣由,視線紛紛避及。
宋輯甯即位一年有餘,濫官污吏多被肅清,懷柔布澤,頻頒利民诏令。
若論治國之道,他确實逾先帝多矣。
民生多艱時,廣沛甘霖,民心所向處自生磐石之固,縱有妄議宋輯甯有得位非正之嫌,亦無人得以威脅搖撼他。
而況他臨朝決斷無偏無黨,公正如衡。
底下多是命婦,以及幾名心腹近臣,無人敢犯顔直谏。
此座非她應居之位,懷钰掙紮着欲起身,看向傅霓旌的眸色充斥歉意,低聲:“懇請陛下,準我還歸末席。”
昔日潛邸時,傅霓旌曾聞而今尚書令與人私語,“殿下唯一人愛若珍寶。”
她忖度或為紀懷钰,簪纓世族的兒女即使未睹她貌,皆聞其名,誕鐘粹美、含章秀出。
有此忖度,皆因宋輯甯素日待人疏淡,唯獨墨臨羅紋紙及“紀懷钰”三字時,容色稍霁,然她每每思及,紀懷钰與儲君早系月書赤繩,她便消此念頭,而今觀之,不過是她自欺逃避。
懷钰環視殿内衆人,眸光掃至居右二位時蓦然凝滞,竟見母親端坐,心下惶然難安,父親被革邊城關令之職,加之兵符上繳,餘的臨安侯爵位不過是空有其表,母親值此之際入宮,實屬兇險。
宋輯甯牢牢攬着懷钰,循她眸光所向,附耳輕笑,“朕聞夫人在邊城數年,舊疾纏身,特意請其進宮,命太醫悉心醫治,阿钰可覺妥當?”
臨安侯府富埒,怎會短缺銀錢,世間何等名醫尋不來,非要拘于宮中太醫?
懷钰緊咬牙關,他這分明是威脅她。
宋輯甯偏生一副是又如何的模樣,不緊不慢道:“阿钰怎的不回朕妥當與否?”
見她仍不發一言,宋輯甯示意宮人斟酒。
傅霓旌朝衆人道:“開筵。”
落座于宋輯甯下方一側桌案,她雖被拂顔面,卻因身份不得不給足宋輯甯顔面,執起酒斝起身,齊于眉心,“臣妾敬陛下,願…”
宋輯甯順着她的話,執起他的酒斝奉至懷钰唇前,“願阿钰芳辰永吉,歲歲無憂。”
此後她的生辰,歲歲相陪,永以為期。
懷钰不喜飲酒,奈何宋輯甯親奉酒斝,衆目睽睽間容不得她推诿,隻得就着他的手将酒液銜盡,辛辣入喉化作苦澀。
待她蹙眉咽盡最後一滴,宋輯甯方才展眉而笑,應下皇後敬酒。
聞觥籌聲裡陸續奉承之言,酒意上湧如潮,懷钰脊骨筆挺僵坐着。
宋輯甯悄然攬向她腰側,幸有席案遮擋,衆人不得窺見。
懷钰急急握住他不安分的指節,“陛下飲多了。”
宋輯甯眸色漸黯,在她面容流轉數息,“朕不再飲便是。”揮手橫掃酒斛,酒斛掀翻滾落,斛蓋迸裂濺落清釀。
天子怒意,聞聲皆驚,烏泱泱跪一地的人,懷钰心中音容凄斷。
思及母親膝下久病,不堪長跪,見宋輯甯沒有讓衆人起身的意思,懷钰垂睫掩住翻湧眸色,服軟探手輕晃他衣袖,“母親久病未愈,望陛下許她起身。”
宋輯甯緊扣她纖腰将她攬的更近,溫和嗓音拂過她耳畔:“阿钰可願承朕所願?若願,朕即刻許衆人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