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晝短》
文/姜阿沅
昭甯元年,葭月初九。
霧凇塗銀,蹊徑負雪一色獨明。
鸾鈴風曳清泠,馬車徐徐停駐。
宮阙正門中開,兩側相迎宮人約莫二十餘人,齊齊伏地,“迎紀姑娘。”
侍女掀起垂簾,懷钰踏杌落步,“平身。”
淡淡一聲,不辨悲欣。
月前宋輯甯連下诏令,迫她從邊城返歸平陽。
“臣恭承陛下之命,奉迎紀姑娘入宮。”尚書令斂衽而起,視線觸及先帝萦懷數年之人。
懷钰一襲盈盈雲绫錦裙,雲鬓斜簪纏枝紋青鸾金簪,淺淡春山,波湛橫眸。
碎瓊亂玉,夾道宮牆高聳,黛磚迤逦,望此舊年熟悉之景,懷钰酸澀哽噎化作白霧。
時隔四年,當日一别,唯餘他信中一句:[與汝久别,殊景另結。]
她未及與他同绾青絲,未及與他翙翙其羽……
懷钰膝彎倏軟幾欲傾跌,回身凝睇宮外,宮門訇然阖閉,将自由天光碾作飛霰。
高祖熙和年間,邊城不甯,戎翟猖獗屢犯,诏令臨安侯鎮守抵禦,戎翟守将豺狼成性,下令掠焚糧秣,貪婪殘暴無惡不作,她獻計據險設伏,毒矢驚馬,破臯落氏部族,斬首千餘級,戎翟南遁百裡暫息。
一則為免寒老臣之心,慰撫臨安侯戍守邊城多年之勞,二則因中宮求恩,上禀她與儲君兩情相契,高祖遂親賜她與儲君婚約。
初逢、相識、相知,他傾心相護,重她意願。
她耽溺自由,懇請緩履婚約,他心甘等待。
這四年裡,他與她未見一面。
而他登位不過六月,溘然長逝。
立政殿内,此刻宋輯甯踱步徘徊。
往昔懷钰巧笑倩兮之态盤桓于心,宋輯甯頻睃殿門,自邊城一别,他已逾三秋未得見她。
自相識起,偶憶懷钰,或逢懷钰,宋輯甯眉間積郁方才消融,眸中隐泛溫潤霁色。
他特意擇的今日,适逢懷钰生辰,一早便命内府持備華筵,以待她至。
景緻風光如舊,隻是今歲雪絮更勝往年,宮人沿道鏟掃,故并未凝積。
尚書令在前引路,懷钰随行穿過長廊,殿柱雕以髹金龍形,兩側瑤草琪花,匾額立中「刻勉立政」。
邊城朔漠狂沙,侍女可有悉心照顧她?
邊城稼穑難成,她可有清減?
她可還願,再見他?
一念複一念輾轉之際,殿門輕啟,宋輯甯聞聲欣喜擡眸看去。
見及那抹熟稔身影,心尖蓦地凝滞,宋輯甯容色噙滿溫煦笑意,疾步下階,眸光流轉間盡是思念難抑,顫聲輕喚:“阿钰!”
阿钰,他怎可如此喚她……
懷钰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借由痛楚強斂心神,生生咽下诘問之辭,“陛下,萬安。”
跪伏稽首,依制行觐見全禮,言語間盡是不情不願。
君臣殊途,雲泥分際,他再非她昔年認識那人。
昔日懷钰與他之間從無見外,何曾拘于虛禮客套,宋輯甯神色染上些許黯然,喉間澀然:“阿钰心中,而今與朕唯存君臣之誼?”
她終究,因先帝之故,與他生分至此。
明知故問,懷钰朱唇緊抿,未吐隻言。
是他算計先帝,蓄意毀她婚約,他自知理虧,未再仔細追問,宋輯甯俯身伸手扶起懷钰,“朕既允諾阿钰不必跪大昭任何人,自當囊括朕。”
是他初登位時去信所言,他予她的承諾永矢弗谖,不渝不移。
懷钰起身環顧四壁,立政殿内陳設如舊,唯獨人皆不是昔日之人,身前此人,先帝有嗣之下,庶弟登位,名不正言不順,實為悖逆。
她思忖不明白,更是從未料想過,他會是那等殘害手足之人,昔日他與先帝兄友弟恭,她心中是拿他當親弟看待的。
每夜輾轉思量的千言萬語,此刻對上她怨怼神情,宋輯甯如鲠在喉。
懷钰平緩氣息,緩啟檀口:“我想見見姑母。”
先帝已矣,太後既為先帝生母,處境恐會堪虞,她怎敢信他會容太後于世。
先過問的非他,甚至與他可謂避面如仇,宋輯甯拒絕:“太後鳳體違和,不适叨擾。”
彼此心下洞明,是病軀違和,還是圈禁。
若非禮義所拘,若非殿内有這麼些宮人,害怕放肆言論流洩禍及父親,懷钰真想厲聲怒斥他不忠不孝,悖逆綱常,枉為人倫。
宋輯甯默默執起懷钰皓腕,将她攜至高台,按坐在金銮禦座,與她一同睥睨高台之下,眉目微挑,“阿钰是否忘卻朕曾說過,朕要與你共擁河山。”
他在提醒她,不要忘卻昔日答應他的諾言。
原是稚子戲言,懷钰從未當真,乍聞此言面容倏現驚愕之色,“你将昔日情誼盡數忘卻,何獨偏記着這話?”
懷钰未睹他黯然神色,忽覺頸後襲來一陣灼熱氣息,驚得懷钰遽然起身,用力将他推開。
宋輯甯後退,撞落身後博古架上成堆芸帙。
他初見她是六歲時于文華殿,皇後囑托夫子,往後她為二公主伴讀,于文華殿與一衆皇子公主共學。
稚子未解情愫,他那時自是不知何為感情。
可那時,唯有她待他,以平視之禮。
深宮人情涼薄,稚子孱軀,更遑論父皇子嗣頗多,飽受輕慢折辱乃尋常事,氣力如何也大不過那些年長的宮人。
母妃遺留侍候他的三名宮人,因他盡嘗酸辛。
于他而言,六歲之前的頗多時日晦冥無晝,渾如長夜未央。
自她入宮後,諸事煥然,她教他勿自輕自賤,須得自尊自重,她未嫌惡他,常攜他與皇兄、二公主同樂,那二人乃中宮子女,中宮因此斥她,她執理反駁。
以他彼時境況,他斷無膽色與中宮反駁,及至夫子授課時方知,她的祖父乃是開國骠騎大将軍,戰死沙場,父皇親賜紀氏永襲侯爵,她是臨安侯的掌珠,與中宮同出一族。
她厲斥欺辱他的宮人,旋至宣華宮拈着尺素軟語假泣,尋了由頭杖懲那些僭越的宮人,挽着皇兄假儲君威儀,威懾那些欺辱他的兄弟姊妹。
姝色靈動、昳麗,待人和煦。
她似熹微晨光,橫貫他總角之年。
殿内鴉雀無聲,二人無言相對,侍立兩側的宮人紛紛垂首斂聲屏氣,生怕被牽連。
沉吟片刻,懷钰鼻尖泛起薄紅,偏首避開宋輯甯的凝睇,“陛下忘了,我已有婚約,他……”
她的婚約,乃他的親長兄!
他不願聽她提及皇兄,宋輯甯愠怒截斷她的話:“他已不在人世!”
她已是孑然一身,他與她有何不可,複有何礙,他不明。
懷钰頹然搖首後退,昔日那羸弱微渺,追在她身後柔聲喚她“懷钰”之人,此刻挺拔若松,眸若寒潭,步步将她逼退至博古架角。
他今是大昭至高之人,執掌生殺大權,懷钰縱有反駁之言,唇齒翕動終是噤聲,阖族性命她尚需周全,她的世族已永失先帝庇護。
委屈、不甘糅雜一處,懷钰清淚潸然。
宋輯甯不願見她哭泣,伸手欲替她拭去,卻見她偏首避開,徒留指尖懸在她雲鬓之側微微發顫。
他若不争不搶,怎知不能與懷钰争個朝夕?宋輯甯指節虛攏成拳,他現下對得住任何人,可唯獨對不住她。
此刻縱使他剖盡肺腑,亦難入她心竅,來日方長,徐徐圖之,宋輯甯攥住她小臂,攜着她往殿外而去,“今歲生辰禮已備,阿钰且随朕一觀。”
他變得不顧她意願。
懷钰推搡他,“我無需陛下贈禮。”
方出立政殿,正遇皇後前來回禀華筵事宜。
隻見懷钰雙眸微洇薄紅,腕骨被宋輯甯攥得生緊。
宋輯甯在人前素來是克己複禮、容色端嚴,何曾有過情切之态,傅霓旌猶覺顔面無存。
未留絲毫餘光,宋輯甯攜着懷钰疾步離去。
而今的中宮,是昔年在潛邸時,父皇不顧他意願,強頒玉印所賜,他素日裡皆是繞道而行,避之不及。
懷钰回首視及傅霓旌,衣織鳳漪漣淇,中宮之制,她的賢名懷钰略有耳聞,懷钰故意拖長音調:“陛下讓皇後娘娘傷心了。”傷心二字嘲諷之意不盡。
宋輯甯遽然駐足,回身凝着她,知曉她是故意嗆言,卻仍是正色道:“若阿钰願,朕不會留她。”
言辭認真,亦是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