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又下雨》
2025.6.1
文/33凡
晉江文學城獨家首發
「無盡夏以喧嚣為骨,冷鸢和裴野皆在。」
*
“囡囡,我去接音音了,幫嬸嬸看會店。”李嬸掇拾布包,朝安靜獨坐窗畔隅隈的冷鸢喚聲。
窗楣外,昏黃中洇染若有若無的灰調,冷鸢擡睫應聲。
“好。”
觌見天際潑灑着斑斑幢幢的烏色雲迹,她提醒一句。
“嬸嬸,要下雨,帶着傘。”
老舊木樓梯斷續的“吱呀”聲中,李嬸的“好”字彈跳于牆垣的回響中。
燠熱的風從半掩的木窗襲入,把行道樹蟬鳴傳得明晰,穿透層層疊疊的光影,暈散出潮濕延綿的綠。
忽聞前方傳來陣陣腳步聲,由遠及近,阒寂中忽輕忽重。
冷鸢顫了顫卷睫,用簽字筆在空白處勾畫。随閱讀的節奏忽明忽暗,時而抿唇輕笑,時而颦起眉尾。
直至眼前光線變暗,巋然的身影覆下來時,筆尖正停在某段落的末尾,最後一行字被薄日曬得發燙。
「冤有頭債有主。」
慢半拍揚起天鵝頸,視線不偏不倚跌入一雙透着青灰戾氣的瞳眸。
少年生得極不尋常。濃黑眉峰下一雙貌似含情的眼睛,漩渦似的。烏發暫且垂落,露出光潔無瑕的額尖。
長相是濃墨重彩的工筆,五官是泾渭分明的淩厲,風、樹、花、草皆生色。
須臾後,冷鸢複又将目力沉入文字,眸光無波無瀾。
伫立于她面前的人,卻絲毫不掩視線的審視意味。
女孩自骨相至皮相皆浸透着與生俱來的疏離,五官如被定格的黑白照片,缺乏溫度與生機。
低垂着眼睑時,睫毛稠聚,落下的一匝陰影默默閃動着。心骛的神情又别有一番瑰姿,張揚而不失克制。
一張糅合清純與文靜的鵝蛋臉,似一仙不食人間煙火的精靈。
晚風灌滿裴野的白色襯衫,他曲起冷勁的手指叩了叩泛黃的桌案,邪邪咬着棒棒糖的唇齒溢出一聲诘問。
“喂,多少錢?”
聲線帶着懶散的尾調,軟塌塌癱在情緒中。
見女孩不搭理,又冒出個填充詞:“嗯?”
長夏暖風撞入雙眸,冷鸢連個多餘的眼神都欠奉,僅慢悠悠滾出三個字。
“背面有。”
裴野眯起漆眸,睇她一股不容亵渎的清冷勁兒,似驚鴻一瞥的孱弱。
他長腿輕勾,木椅順着力道滑至膝下。
書冊被他“啪嗒”擲上陳舊桌案。
脊背軟綿綿靠着椅背上,襯衫領口歪斜,露出鎖骨下方若隐若現的淡青色血管。
“對顧客就這個态度?”
舌尖在口腔内無意識轉了個圈,又接上拖長的腔調,輕飄飄落向寂靜。
頃刻間,攀滿紫藤花的木窗外,黃昏雨墜落人間。
說及時,是因驟雨恰逢人心燥悶時,涼意沁入窗棂。
說不及時,是因它太莽撞,驚散了巷口踱步的行人。
精緻的五官籠上薄薄的不耐,冷鸢和他有一瞬的對望,分明是月華與燈火的永夜對望。
見他蹙眉,她心應有戚戚。
“付錢走人。”
敷衍得不能再敷衍,音色卻輕袅袅毫無攻擊性。
“……”
書店外大雨滂沱,遠處物體輪廓模糊,色彩飽和度降低。
店内光線不再溫潤柔軟,而是變得破碎躁動,像被雨水過濾了一遍。
裴野灼灼的目光沉甸甸壓她肩胛骨上,忽而支着下颌壞壞一笑。
“這麼冷啊?”
尾調幾乎要墜入歎喟,卻又被怠倦的笑意托住,像是懶得生氣的妥協,又像對她敷衍的寬宥。
最後一抹晚霞隐循天際線,連帶冷鸢最後一泓耐心日落西山。
再擡頭對望時,一如既往冷清又動人的模樣。
“裴野,别招惹我。”
沉沉暮色綴于她每一句吐息上,濃縮幾分不好惹。
團團水汽升起,将兩人的影子拓印于紗簾後的昏黃光影中,分不清是霧,還是雨,一同墜入寂寥的深潭。
裴野眼角倏地迷出玩味的笑,眉梢下垂盡顯頹喪,凝着渾沉的戾氣。
“年級第一的腦細胞就用來編這種爛劇本?”
縱使他确實想招惹她,自高一肇始到高考落幕,從未消弭。
他煩躁地滾了滾喉結,終是按下滿腹郁結,不願再做自讨無趣姿态,拾起桌案上的書冊,徑自離開。
冷鸢遠眺可視度低的一片暗濕的老巷,筆下無意沾染墨色,将書頁那行「冤有頭債有主」洇成模糊一團。
她蓦然合上書冊,将頭顱探出半開的木窗,仰面任雨水沖刷眉睫。
恍惚間竟覺凜冽的痛楚倒比渾渾噩噩的麻木更為可親。
至少,痛感證明她仍活着,仍有資格質問世間荒誕的倫常。
李嬸回來後,冷鸢已将書冊嵌回木樟書架,百無聊賴刷着手機。
頁面滾動着夏日限定的發色圖譜,她偏愛藍色,視線在冰藍灰和冰藍綠交界處逡巡。
最終,某種近乎直覺的引力将她推向氤氲的冰藍灰調。
她渴望成為夏日一株靜谧的鸢尾,根系深紮于岩縫,花瓣卻向天空舒展着透亮的灰藍。
“姐姐,能不能陪我下樓玩,好多大哥哥在,我有點害怕。”
李嬸上初二的女兒李佳音伏于桌案前,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盈盈望她,可憐巴巴地懇求。
“姐姐,好不好嘛?”
又使出慣用的撒嬌招式,聲音軟糯糯的,教人無從拒絕。
“好。”
冷鸢望着她睫毛輕顫的模樣,終是應允。
她知道李佳音生性内斂,在陌人面前總怯生生的,分外羞澀。
樓下台球廳雖說挂着李家的招牌,她卻鮮少拾階而下,更莫論與那些終日流連的少男少女寒暄周旋,隻守着樓上書店的靜谧,光華自斂。
李佳音歡欣雀躍地拉着冷鸢的手,一蹦一跳走在前面,嘴裡還不停唠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