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淩希稍稍一想,便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你爸不讓你讀?”
當這句話從季淩希嘴裡說出來時,何若楠那一點點僅剩的自尊心,也破潰了。
“……嗯。”喉頭艱難地上下滾動,她死死咬着下唇點點頭,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假裝輕松道:“這學期的學費都是我們班最後一個交的。幸好是交了,不然我倆根本不可能成為同學。”
“所以是因為學費嗎?會有辦法的,我可以幫你。”
季淩希說完便後悔了。
他想起了她每次都挺得筆直的背脊,不管是被人潑髒了校服,還是說出那句“媽媽的死換來的”,或是被康元莫名其妙污蔑,亦或是每一次拒絕自己伸出的援手。
她的自尊撐起了每一次的堅韌,但此刻,在季淩希面前,似乎一切都崩塌了。
背脊似乎有些佝偻着,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将她吹倒。
可他是真的想幫她,不是施舍,也不是可憐。
何若楠苦笑一聲,“是學費嗎?也不全然是吧。我爸好像也沒窮到付不起我的學費,但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我爸不希望我繼續讀下去,他想讓我出去打工掙錢。在他看來,女孩兒讀書沒有用的,浪費錢。”
季淩希不理解,都21世紀了,怎麼還會有人有這樣封閉的思想和短視行為。
“不是的,你别聽你爸說。”
“我當然知道,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何若楠說着說着,聲音變了,她努力想維持一個旁觀者的視角,那樣就不會太難過,可最終卻悲哀地發現,做不到。
刀子割在自己身上,她能感覺到疼。
“我說了我有辦法,我能幫你。”
“你有什麼辦法?你能怎麼幫?幫我交學費嗎?如果我執意要讀書,這個家可能都再也回不去了。住哪兒?日常的開銷又怎麼辦?你都要來幫我嗎?”
她當然知道季淩希有這個家境和能力資助自己。他那輛贊新的藍色賽車,換來過多少同學的豔羨;他的筆袋中,放着進口的鋼筆;甚至連他手腕上不起眼的護腕,好像也是她消費不起的品牌。
他一句“幫你”的背後,是她永遠都夠不到的雲端。
就算他都願意承擔,那是他的幫助嗎?那明明是淩老師和季老師給的幫助。
就算是資助到大學,她有能力勤工儉學了,那也是整整三年的時間。
她自認為承受不起這樣的幫助,她不知道該如何還這樣一份情。
這個時候她便痛恨起自己未成年的身份來了,什麼也做不了,連與原生家庭割裂的勇氣和資本都沒有。
就像季淩希說的,想逃離,卻意識到無法逃脫。
他明明應該清楚的,卻還是給了這樣理想化的施舍。
“我不需要。”何若楠想也沒想再次拒絕。
指甲嵌入掌心,疼痛能讓她保持理智。
她的聲音僵硬得很明顯,氣氛有一瞬間的凝固。可随即,季淩希突然笑了一聲,“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你放心,我一個初中生,哪來的錢幫你。你看我連吃口飯,都要靠我媽。”
說罷,他突然湊近,身上清爽的香氣讓何若楠有一瞬間的晃神。
他朝何若楠眨了眨眼睛,小聲說道:“你知道我媽偷偷給我投稿的日記,拿了多少稿費嗎?”
“嗯?”什麼意思?
暮色中,季淩希的目光閃爍着點點光芒,“100塊。”
“何若楠,聽說你作文寫得不錯,試試投稿。縣日報給的稿費不算高的,多投幾個地方幾家雜志,手裡攢點錢。”
“我知道你要強,但是别人投來的善意幫助并不都是居高臨下的施舍。你如果有需要,我一直都在。”輕飄飄的幾句話,卻緩緩推開了她緊閉的心門,順着門縫溜了進去。
“其實你很清楚,至少目前的狀況,想要逃離,隻有讀書這一條路。”
“何若楠,我們做個交易吧?”季淩希微微側身,地上兩人的影子緩緩重合。
“嗯?”
昏黃的路燈打在他的背脊上,半邊側臉被照得暖融融的,甚至能透過光看見臉上細小的絨毛,他說:“我答應你,不做傷害自己的事情。你答應我,拼盡全力,考上高中,考上大學。”
右手緩緩擡起,季淩希伸出一根小指指頭,朝何若楠勾了勾。
她怔怔地看着,那根指頭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勾去,讓她不由自主朝他靠近了些,伸出右手小指,遲疑地勾了上去。
她聽見自己暗啞的聲音,輕輕說了個“嗯”字。
指背緊緊貼着,大拇指落下柔軟卻堅定的一個印章,“一言為定。”
何若楠擡頭,鼻尖酸酸的,“一言為定。”
告别時,季淩希的身影被路燈拉得很長,何若楠遠遠看着,直到那個身影在拐角處消失不見。
七樓的燈今晚亮着,何家寶回來了。
何若楠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走進了逼仄的樓道。
聲控燈在一聲聲的跺腳聲中亮起,發出滋滋的電流聲,又迅速在她身後一盞盞熄滅。
何若楠走到自家門口時愣在了那裡,屋裡傳來陌生女子的笑聲。
她不可思議地轉頭看了看樓道上已經斑駁的紅色的“7”,又擡頭看了看門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