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兄,陸兄……”
混沌之中,聽到遠處的聲音在喚他。
“方才溫大人說的你聽到了沒?”福琅凝視着他問。
陸昭回神,“什麼?”
溫行簡睜着疑惑的眼睛,重複道,“我舅父看了我的信,認為疏浚川渠,興建堤堰之法皆行之有效,已上書兩浙路轉運使,不日将會動工。”
“知道了。”
陸昭神色淡淡并無喜悅,看起來像早就知道一樣。
“你倒是胸有成竹,看起來早研究好了,”福琅饒有興趣地看向陸昭,這個悶葫蘆治國理政真是把好手,但卻不适合拿來做丈夫。
“鄞州水網稠密,這些年卻多旱澇之災,定是水利設施年久失修,隻是當地官員怕擔責,水利一直拖着不修,”陸昭瞥向溫行簡,“你舅父到任一載,早該着手興修水利。”
溫行簡詫異這話鋒忽然轉到了他舅父身上,“陸兄是責難我舅父怕擔責而耽誤了民生,陸兄未親眼見過,怎能如此定論,我舅父為官一直兢兢業業。”
“我是沒見過,但我知道水源豐沛的鄞州現在連年大旱。”
“公主,我先告辭了。”溫行簡神色明顯暗淡了下來,叉手要告退,換作以前,無論如何福琅都得替陸昭道歉,可這會兒她隻是點點頭,讓人送溫行簡出門。
“你非要将人都得罪光才罷休是吧。”福琅扭頭問他,“不知道你哪裡來的自信,好像全天下隻有你一個人做的事情是對的,陸昭,你這樣真的很招人讨厭!”
福琅話音未罷,陸昭一言不發起身徑直往外走,福琅亦不想再理會他,用過午膳,她注意到案角放着的陸三郎抄錄來的詩詞,午睡倚靠在床榻上翻了翻,溫行簡熾熱的愛意令她震驚,他将她比作花、比作風清與月明,濃濃的喜歡喚醒了少女内心的悸動。
秾芝走近正欲松下挂在床榻的紗簾,正巧看見公主眼眉低垂,唇角彎彎,兩頰酡紅如酒醉。
秾芝俯身悄咪咪地在公主耳畔問,“可真如他們傳的那樣,那晚虹橋之上驸馬爺抱着您不松手?驸馬爺這個性子,怎麼看都不像呢。”
雙睫微顫,福琅擡眸恰于秾芝對視,她原是覺得沒什麼,此刻卻被秾芝瞧得耳根發熱。
“驸馬爺真奇怪呢!”秾芝長歎一聲,“他以前都不來我們公主府呢,私底下也不會疼您,現在好像變了,今日還在宮外接您,但又好像沒變,他那張臉好像永遠不會笑似的。”
“他是想讨好我,好讓我早些給他生孩子。”福琅說着阖上詩集放到榻角的小幾上,躺下要睡。
秾芝恍然大悟,這樣便說得通了,怒哼了一聲,“這樣啊!原以為他變了,這個男人!”說完又淚盈盈望公主,“您這麼好……”
“好了,”福琅笑着打斷他,“何苦為這樣一個男人苦惱,我要睡了。”
松開了鵝黃紗簾,床榻内的空間裡,瞬間昏暗了下來。
木門被輕輕掩上,博山爐默默地散着幽香,春日裡午後靜悄悄的,福琅拿過另外的軟枕抱到懷裡,重生後她習慣了抱着軟枕睡覺,就像抱着那孩子一樣。
她做了一場夢,夢到大婚,夢到詩詞,夢到女兒,夢很長,醒來時黃昏已過。
她睜開粘膩的濕眼,豆大的燈光在鵝黃色紗簾後搖曳,男人燈下看書的身影模模糊糊看不真切,福琅靜靜地坐起來,擦掉眼角的淚珠,喚了聲,“昭哥哥。”
男人并未立刻起身,他慢慢地放下書,緩步走過來,掀開床帳,他看到昏暗中,福琅螢亮的眼睛,笑着在流淚。
而福琅看到的卻是那張冷冰冰的臉,恍然間,意識到是大夢一場。
夢裡他與陸昭在盛大的婚禮中結為夫妻,婚後琴瑟和鳴,育有一女,他為她寫了許多美好的詞……這時她的目光落在了案幾的小冊子上,難怪夢裡的每一句都那麼真切,原是睡前所看。
他見公主淚眼盈盈的不說話,于是問:“怎麼了?做噩夢了?”
“什麼時辰了?”
“大概戌時一刻。”
她定神瞧陸昭,他着月白中衣,頭發洗過了已幹,渾身散着幹淨的清香。
“讓人傳膳?”他問。
她漸漸也學會了他的答非所問,“你上來。”
陸昭上榻盤腿與福琅對坐,福琅道:“脫了。”
涼意席來,肌體起了一層粟粒,骨頭卻是暖的。
陸昭垂頭目不轉睛地看着福琅,卻見福琅也在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
燭光透過鵝黃紗帳,灑在山巒起伏般的肌理之上,溝壑與山峰若遒勁的筆道,在他身體上繪出勁骨。
第一次見到這身體時,她将他灌得爛醉如泥,後來的每一次對她來說都是折磨。
她默不吭聲地合被朝裡躺下,着實太厭惡,以至于仍無法說服自己與他親近。
涼意鑽了進來,一隻手肘深深壓進了衾被之中,她隻覺身下的被褥忽然騰起,他的頭落在她的枕上。
“你做什麼?”福琅睜眼瞧他。
他嗅到了枕上的淡香,輕聲道:“過會兒就好了。”
她告訴自己,過會兒便好了,于是緊緊閉起眼,别了臉,蹙眉間,忽然意識到什麼,罵了一句,“滾。”
又急又熱的鼻息熏紅了她的耳根,他問:“怎麼了?”
“滾!”她又罵了句,騰然坐起來,扔了他的衣裳,“别讓我再見到你!”
陸昭狼狽下榻,随意系了衣帶,坐在案邊兒,倒了杯茶水,咕咚咕咚喝下,扭過臉望這個忽冷忽熱的女人,“怎麼這麼生氣?”
福琅不再理他,赤足去拽了褙子披好,邊往外走邊喊道:“秾芝,打湯來!”
“福琅!”陸昭叫她,鬓邊青筋突突地跳着,“你鬧什麼?”
“我鬧什麼?”她轉過身直勾勾地看他,“陸昭,你沒有心,你沒有良心!”
一顆淚珠沿着眼角,順着臉頰,滑落至她的下颌。
他望着她,竟說不出一句話。
“你跟誰學的?我問你,方才那……誰教你的?你走,别再進來一步,我嫌你髒!”
陸昭冷笑,“原來是因為這個,隻有跟人學才能會?我在書裡看過。”
“什麼書?”福琅根本不信他的鬼話,認定他該和前世一樣什麼都不懂不會,“哪有這樣的書!”
她說着甩袖往外走,陸昭邁步追上拽住她的胳膊,溫暖順着血脈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心跳的位置。
“你不信,我現在拿來給你,在這兒哪也别去。”
兩人四目相對,福琅望着他堅定宛若磐石的眼神,急促的呼吸漸漸平穩了下來,默認讓他去。
她倒是要看看他拿不拿得出來,若這是他為了掩飾在外偷吃胡謅出的,她絕不會再碰他一下,走回床榻扯下被褥扔到地上,福琅端坐着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