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阿枝完全沒了以往的溫柔謹慎，她曾經是開在路邊的野花，低垂着腦袋，自卑不敢擡頭。如今她已被移植到花園裡，她不再害怕風吹雨打，理所當然昂着頭，接受陽光雨露，肆無忌憚得展示自己的美貌。

“高興什麼？為你的不擇手段高興嗎？你知不知道王家郎君是什麼門第？你知不知道自己走在死路上？王家娘子又是何等高門貴女，豈容你放肆。你妄圖攀高枝，就不怕掉下來摔死嗎？”一個平民女子，直接杖斃了，又有誰會追究，指望誰為她出頭。

王靈義憤填膺，阿枝卻撲哧一聲笑了，“我還當什麼呢，值得你生氣。放心吧，就是娘子引見我的。娘子是真正寬和大度的主母，見我顔色好，專門為郎君安排的。”

阿枝湊近，小聲道：“這你就不懂了。娘子子女雙全，年紀大了，生孩子多危險。反正嫡子嫡女好幾個了，有些庶出子也是為夫家開枝散葉，還不用自己辛苦。我就是最好的人選，外來之人，在府中無根基，又是平民之身，豈不比那些丫頭奴仆擡上來的名聲好聽。”

“女家人的事情，你不懂。知道你是擔心我，放心吧。不是我自作主張，我也是聽娘子的話。日後我繼續聽娘子的，好好伺候郎君主母，你在府裡也跟着沾光啊。”

“免了。有一個爬床的阿姊，我有何面目繼續待在府裡，今日我就向郎君請辭，日後我也不會再來。”王靈冷聲拒絕，轉身便走。

“站住！”阿枝大喝一聲，眼疾手快拉着他的袖子，苦口婆心道：“你怎麼想不明白，我這也是為了你好。你一個人今日能得郎君看中，明日、後日怎麼辦？我們倆一在前院一在内宅，相互幫襯，有什麼不好？”

“你沒聽清楚嗎？我不要這樣的幫襯。我堂堂正正憑自己的本事立身，不需要這等肮髒的枕頭風！”

“肮髒？誰肮髒，你說誰？我怎麼就肮髒了！你難道要過回去繼續過苦日子嗎？我如今頭上一朵花就是往日一個月的開銷！”阿枝憤憤把頭花捏在手裡，“你嫌棄我為人妾室不體面？我以往的日子難道就長臉了？我不是嫌貧愛富的人，我也勤勤懇懇，一刻不敢偷懶，可我過的是什麼日子。長了十幾年，我手裡有過一個通寶嗎？我吃最少的、穿最差的，還要日日陪着小心，戰戰兢兢伺候這一家子。隻因我是養女！養女！”

“阿靈，我不怕苦，可我怕日子沒盼頭。你看我的手，長滿老繭，你能看出這是一個唱曲人的手嗎？别家唱曲的，誰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掙錢我是大頭，吃苦我仍舊是大頭。若是我不奮力一搏，這輩子的日子我閉着眼睛都能想到。嫁一個碌碌無為的男人，生幾個一樣碌碌無為的孩子，到老了瘦成一把骨頭，終老在滿是灰塵的髒床上。那樣的日子，太可怕了。”

“阿靈，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你是懂我的，對不對？你有本事，能出去賺錢，能分家，能自己成家立業，早晚有一天離開那個無望的家。可我是女人，我能怎麼辦？嫁人是女人第二次投胎，我隻能給自己找個出路。這世道是如此不公，你誇我溫柔、細心、勤快，可有什麼用，隻因我是女人，隻能戰戰兢兢等着别人的憐憫。如今我就是那隻兔子，刀斧來了跑也跑不過，躲也躲不掉，如今我不願站着等死，就成了天大的錯處嗎？我隻是想活着，體體面面活着，活着！怎麼就這麼難？”

阿枝涕淚橫流、聲嘶力竭，“阿靈，你說，想過好日子怎麼就這麼難？”

阿枝擦幹眼淚，無力跌坐在椅子上，好似用光了全身力氣，把藏了半輩子，想說了半輩子的話，一口氣吐幹淨了。

“我伺候郎君，合情合理，還有天大的好處。郎君樂意、主母安排，府上還會給家裡一大筆銀子，我也算報答了阿爹阿娘的養育之恩。有這筆銀子，阿爹心心念念的田地可以置辦了，阿娘日思夜想的房子能買了，能給大哥娶一房賢妻，新來的小六小七也不必每日隻吃半飽。我入了王府，戲班子就有了後台，再也不怕别人找麻煩。你登台的時候，不會有徐家郎君那等不講理的人，一言不合拿鞭子抽人。”

“這就我嫁入王府的好處，實實在在的好處，都是我給王家帶來的。你還要這樣說我，阿靈，我的心也是肉長的，你就不怕寒了我的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