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衣蒙着被子,沒有說話,隻将身體弓了起來,被子微微地上下起伏。
扶桑知道,他聽見了。
這幾天的光景,好像是偷來的一段喘息。夜裡看着拂衣安睡的模樣,他總會恍惚地以為自己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時他們也在一座破廟裡相依為命,拂衣還小,睡相差,總愛在夜裡鑽進他懷裡。夜風一吹,小家夥凍得發抖,就手腳并用地往他身上蹭。他睡得淺,總是被拂衣壓醒,皺着眉頭把人從懷裡一點點拉下來,可不到一炷香,又得重新抱回來,一夜要折騰上好幾回。
後來回了扶氏,他有心和他劃清界限,其實從畫翠鸾那日起,他就預知了自己的宿命,不論早晚,總歸沒有好下場的。
世人行事,皆在力所能及之内。力越殊絕,路越孤絕。畫靈之力,晴丘百年唯有他一個,這力量能及至何處,皆是未知。他不是晴女娘娘那樣的神明,可以真正随心所欲。他不過肉體凡胎,所以終将身不由己。
拂衣是個普通人,不必被他連累,草草收尾他本該安穩平順的一生。
但是拂衣總是生病,這是唯一讓他放不下的事,他喝藥難,每次都得一口一口喂,哄着撫着,讓藥順着喉嚨慢慢咽下去,一碗藥能喂上大半夜,别人哪有這樣的耐心?他不放心,總是半夜從東院翻牆到西院,趁着拂衣昏沉,将藥一勺勺喂下去,才敢離開。
這些往事一想起來,就像是紮了根一樣,從一棵樹幹上,瘋長出無數細枝末節,想着想着,腦子裡竟長起巨樹參天,紛繁枝葉擾得他心神難定。
扶桑一連幾日都做和那晚相似的夢。
夢總是沉默的。他有時站着,有時坐着,眼睛的感官被布綢剝奪,連帶着對時間的感知也模糊了。夢中那人始終不說話,動作卻很溫柔,有時把臉貼在他掌心,有時安靜地躺在他膝上,有時隻是陪着他,什麼也不做。
這夢一夜接一夜地做,扶桑起初還有些不自在,慢慢竟也習慣了一阖眼,就會落入這樣的夢境。習慣了那人緘默的陪伴帶給他一種恍惚的安甯。他甚至從心底悄悄地想,這樣相互陪伴着,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直到又一次,那人雙手掬起他的臉,隔着一層布,吻了吻他的眼睛。
這一吻,驚醒了扶桑。
他坐起身來,轉頭看向另一張床。拂衣背對着他,半張臉埋在被子裡,正睡得安穩。
扶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
時間被無限拉成,長到足夠他整個人從地面緩緩飄升至天上,然而雲絲并不綿軟,寸寸針鑽進皮肉,恐懼化作旋風卷來,心跳困在風眼,漫無目的地在亂流中迸跳。
太吵了,身體裡吵得很,外界又安靜得像被從他的肉身處截斷。
扶桑将臉埋進雙手,指尖抵在眼窩上,想要将躁動不安的心緒捂住,痛苦出聲:“我在幹什麼啊......”
可身體偏不放過他,腦海不可自抑地将方才那幅被蒙住的畫面補全,那人的模樣,是以怎樣的姿勢,什麼樣的神情,捧起他的臉,吻他......
他止不住想,越是這樣越覺得自己惡心,擡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
“哥?”
拂衣的聲音輕輕響起,帶着剛醒的沙啞,他坐起身,看向他,眼睛裡盛着迷迷蒙蒙的困倦。
扶桑渾身一震,不去看他,嗓音低啞:“醒了就去吃藥吧。”
“你怎麼了,哥,是不是生病了?”拂衣下了床,試圖探手過去。
“别碰我。”
聲音如臨大敵,拂衣一愣,手停在半空。
“沒什麼,做噩夢了,沒睡好。”語氣克制又冷淡。
扶桑快速起了身,穿好衣服,動作一氣呵成,頭也不回地往外走,“我今日還要補畫,你好好休息。”
“……哥”拂衣的聲音被扶桑關在身後的門隔絕,剩下後半句被困在屋中,飄進無人處,“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的。”
靜谧之中,一個似鬼魅的低語随之而來,纏繞着那句話的尾音:“是啊,小拂衣,等我被放出來,你就可以徹底留住他了……”
“放出來嗎?”拂衣喃喃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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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畫的時候,扶桑比往日分神,一筆落下,剛要接着下一筆,身後傳來一陣咳嗽,将他從妄想叢生之中撈回。
他回過神,定眼一看,那一筆已然落錯,歎息一聲,隻得蘸了旁色,準備補回來。
“畫得如何了,國師大人?”廟祝在背後問道。
“就快了,把最後一幅人物畫完,就隻剩下眼睛了。”
先繪其形,再賦其神,這麼多年,早已成了扶桑的習慣。
廟祝淡淡應道:“那就好,看來今日就能完成了,你弟弟的傷也治得差不多了,你們過了今日,便該各歸原途,哪裡來,哪裡去吧。”
“多謝老人家這段時間的收留。”
扶桑頓了頓,又開口問道:“老人家,我還有一個問題,不知當問不當問。”
“但講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