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萬柱做夢都想有個兒子。
村裡像他那麼大的，誰家沒有一兩個兒子？也就他，一連生了六個閨女，是附近幾個生産隊有名的絕戶頭。
可現在，他不是絕戶頭了！他有兒子了！他以後有人養老送終摔盆扶棺了！以後也有人幾個閨女也有依靠了！
好啊！太好了！
喜極而泣後是極度的興奮，林萬柱嘴角咧得大大的，高興的合不攏嘴，隻覺得一股熱騰騰的氣勁從身體的各處洶湧而出，讓他有使不完的勁，原本有些疲憊的雙眼也明亮起來，精神變得格外的亢奮。
林萬柱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眼淚，把點好的爐子挪到了堂屋門口，把封火蓋蓋上，又把之前鍋裡的已經變涼了點水倒在水壺裡，拎着水壺坐在爐子上後，探着身子輕輕往裡屋瞅了一眼。
裡屋的煤油燈已經熄滅，屋内漆黑黑一片，林萬柱什麼都沒看到，但他知道他兒子就在媳婦懷裡睡着呢。
他看着床上林羨躺着的位置，眼裡滿是慈愛。
“當家的，你站在那裡幹嘛？怎麼不過來睡？”也在盯着林羨位置看的李小花早就聽到林萬柱的響動了，見林萬柱站在門口遲遲不進來，就開口問了一句。
邊說着她還邊往林羨那邊靠，想聽聽林羨有沒有被她的動靜吵醒。
林萬柱也怕吵醒兒子，他同樣極為小聲的回答道：“我太高興了，睡不着。”
說着林萬柱沒忍住笑了幾下，又趕緊閉上嘴。
李小花倒是沒笑出聲，不過她笑成了一朵花，語氣極其歡喜道：“我也高興的有些睡不着。”
連生了六個閨女的她都沒敢對這胎抱什麼希望，因為她生個閨女的可能性太大了！結果沒想到她沒敢想，兒子倒是來了！
以後她也是有兒子的人了，看誰還敢笑話他們夫妻！
李小花一想到明天大家都知道她生了個兒子，心裡就樂開了花。
兩個人一起傻樂了會，李小花才想起來：“離天亮還早着，當家的你睡不着也來床上躺着吧，總不能一直在外面站着！”
林萬柱擺手：“不行，我睡不着就得翻來覆去的，到時候涼風都透進被窩去了，肯定得凍着你們。”
“我估摸着過兩三個小時天就得亮了，也沒多長久，我就不上床了。”
李小花聽林萬柱這樣說不言語了。
林家家裡窮，隻有兩床被子——原本是有三床的被子的，一床是結婚時婆婆給添的新被，一床是娘家的陪嫁，另外一床則是林萬柱結婚前蓋的被子，三床被子不多，可才成家的時候也夠他們蓋的，那時候他們甚至還能在身子地下墊一床被子，但家裡孩子越來越多，一張床都不夠睡的不說，孩子衣服也不夠穿的。
于是李小花就拆了被子，把三床拆成了兩床厚被子，又把拆出來的被面底布給閨女做了衣服，多出來的棉花也塞進了棉襖裡。
這樣緊巴算計着，幾個閨女的衣服勉強夠穿了，床上多鋪幾層稻草席身上蓋一床厚被子，冬天也能撐得過去，可過了一年，李小花發現被子橫着蓋的時候蓋不住春妮的腳了。
幾個妹妹蓋着正好，比妹妹高一些的春妮腳卻總在外面，不然就是肩膀露在外面。
雖然她蜷着身子睡的時候也能蓋全乎，可她越長越高，下面的妹妹也越長越高，被子隻會越來越不夠蓋的！
明白着一點李小花摸了摸自己已經一年多沒動靜的肚子，一咬牙把生春妮時婆家娘家給縫的兩床小被子拆了，補在了春妮她們的被子上。
結果頭年冬天補的被子，過年她就又懷上了。
懷上了怎麼辦？總不能把閨女的被子再拆了吧？
李小花隻能把林萬柱那件有些破洞的大背心和她夏天唯一一件短袖粗粗的縫在了一起，往裡面塞了點棉花，這樣冬天可以給孩子當被子蓋，夏天還能拆了繼續當衣服穿。
這樣縫出來的小被子不大，也不怎麼厚，可有李小花摟着孩子，上面又有一層厚被子，是不會凍着孩子的。
李小花盤算的很好，可現在她覺得她縫的那個小被子太薄了，那麼薄，大被子要是一掀開，肯定有涼氣進到小被子裡，說不定會凍着兒子。
自己凍一下沒事，但兒子可不能受一點涼！
反正當家的坐在爐子邊也挺暖和的，就随便他吧，他說的對，沒多久天也就亮了。
等天亮了，她就從春妮她們被子的四角揪些棉花出來，再把自己的襖袖子給拆了，這樣差不多就能把兒子小被子塞的厚厚的了，對了還有，反正自己坐月子不用出門，那就把自己的棉襖墊在兒子身子下面，這樣他能睡的舒服點，棉襖還能拿去爐子上烤，烤得熱騰騰的再墊上去，那肯定叫一個暖和……
李小花想着想着睡着了，外面堂屋爐子旁烤火的林萬柱坐了一會有些待不住了。
他黝黑的臉上挂上了些許遲疑，濃黑的粗眉皺起，一會站起一會又坐下，神色很是糾結。
就這樣坐下站起好幾次，林萬柱終于下了決定。
他輕輕的打開房門，蹑手蹑腳的出去，又把門敞開一個小縫，然後腳步匆匆的離開了家，村南頭走去。
才離開家沒幾步路，一團冷風就朝他兜頭吹過來，林萬柱被凍的縮了縮腦袋，腳下卻輕快雀躍，步子也越邁越快，沒一會，就到了一個帶院的房子面前。
林萬柱在院子旁猶豫了下，沒有去大門那裡，而是直接往院子裡望了望。
泥巴院牆不高，也就一米四五的樣子，個頭快一米七的林萬柱不用踮腳就能把院子裡面看光。
這是一個三間的半磚房，還帶着東西兩間廂房，東廂房前面是間小廚房，西廂房前面則是一間新加蓋的半磚房。
林萬柱在那間新半磚房上看了幾眼，才扒着牆頭輕手輕腳的翻進了院子裡。
他踩着雪走向廚房，停在了廚房旁東廂房的窗戶邊。
林萬柱看着釘着尿素袋子的窗戶，緊張的搓了搓手。
“娘？”他小聲的喊了一句，然後停了聲音，仔細的聽屋裡的響動。
屋子裡面沒有動靜。
林萬柱猶豫了下，稍稍加大聲音又喊道：“娘？娘？”
屋裡子還是沒動靜。
林萬柱臉上猶豫更甚，沒有再繼續出聲，而是開始在窗戶旁邊打轉轉，轉了一會後，他又看了眼窗戶，十分不舍的轉了身，滿臉失落的向院牆走去。
就在這時，一道壓低的聲音從屋内傳來：“誰大半夜的在外面轉悠？！你要是再不走，我可就喊人了！”
這聲音有些粗啞蒼老，語氣十分的淩厲肅然，還帶着幾分厭煩，可林萬柱聽見這道聲音，臉上卻一喜。
他趕緊三兩步回到窗戶旁邊，激動的開口：“娘，是我！”
“我有事要告訴你。”
說完他神色期待的看着屋子，像是想透過屋子看到屋内，耳朵仔細的豎起，就等着屋内的人問他是什麼事。
但是時間一秒一秒過去，屋内卻沒再發出響動，這讓林萬柱原本激動雀躍的情緒一下子涼了下來。
他嘴角嗫嚅了下，扯出一個牽強的笑：“娘，小花她”
“咯吱。”一道開門的聲音響起。
林萬柱驚喜的擡頭看去，就看到一個正在穿着棉襖的女人打開門走了出來。
女人大骨架，個頭挺高，大約五六十歲的樣子，頭發花白，臉上有不少皺紋，嘴角抿得直直的，看上去就不是個好相處的。
林萬柱拘謹的看了看她，聲音小了幾分，重新說道：“娘，小花她”
“你媳婦是不是生了個兒子？”沒等林萬柱說完，女人，也就是姜桂芳就開口問道。
林萬柱一愣，繼而連忙點頭：“是的，小花她生了個兒子。”
他有些納悶：“娘你怎麼知道的？”
姜桂芳見林萬柱說李小花确實生了個兒子，臉上是帶着點喜意的，可聽林萬柱問她怎麼知道的，她臉色又拉了下去。
“要不是生了兒子，你能大半夜爬牆進來在我窗戶外轉悠半天？這不是一猜就猜到了？”她眉眼不耐的說道，看向林萬柱的眼裡滿是不高興。
林萬柱在她這目光下頭越垂越低，之前高興雀躍的心情也變得有些沉悶。
又是這副蠢樣子！姜桂芳臉上不耐更甚，原本想要去看看的心也沒了，她沒好氣道：“你在這裡等着！”
說着，她轉身走進了屋子。
姜桂芳沒有進自己的東廂房，而是在堂屋摸了柴火盒，去了大兒子林萬山夫妻住的西廂房。
柴火劃過火盒，把煤油燈點燃，西廂房瞬間就亮了起來。
這是一間不大的卧室，屋内擺放很簡單，進屋的地方就放着一組兩開門的衣櫃，衣櫃對面是一張不小的床，床尾處放着一個大大的木箱子，床頭，女人坐起身，她齊耳短發，膚色頗為白皙，眉眼細條，眉毛裡面細看還藏着一個小痣，原本應該是很清秀的長相，可惜她顴骨比較高，臉頰又沒什麼肉，看上去就有些刻薄。
此時她臉上帶着點睡意看着姜桂芳，有些不解：“娘，你怎麼到我們屋裡了？”
我在屋裡翻個身放個屁你都能聽得到，我開門說話這聲音你聽不到？
裝什麼迷糊！
姜桂芳聽見她這話扯了扯嘴角，不過也沒跟她較什麼真，說道：“老二家生了個兒子，你把月月之前用的小被子收拾出來給他。”
林萬山媳婦韓紅英聽到姜桂芳這話，臉上有點不情願：“月月用過的小被子都舊了，我又那麼長時間沒拿出來曬，給老二家用是不是有點寒碜。”
姜桂英知道大兒媳婦小氣，她沒好氣道：“你要是覺得寒碜，你就給她備個新的！”
韓紅英更不樂意了：“憑什麼我要給她備新的！我生光娃生月月的時候，她可沒給我備小被子。”
姜桂英：“那不是你自己說舊被子寒碜的？”
“快點去找！”
她催促了下，又道：“你不樂意什麼？老二家就用用，又不是不還給你了，你也不想想老二家小被子不夠用，外人要是知道你有小被子用不着、還不給老二家孩子用，你看大家怎麼在背後絮叨你。”
話說到這份上，韓紅英隻能去櫃子裡掏小被子，邊掏她邊不怎麼服氣的嘀咕：“我這小被子還是半新的，老二家用用就給我用舊了，這擱誰誰樂意。”
“再說大家憑什麼在背絮叨我，我又不知道老二家小被子不夠用，他們又沒跟我說，他們不說，我怎麼知道。”
她嘀嘀咕咕的，讓姜桂芳臉色更不好看了。
他們不來借還不是因為兩個人屁本事沒有不說，盡學會了瞎矯情！
兩口子一個賽一個笨，一個賽一個不靈便，生下的閨女也一點都不聰明伶俐，見了她都不敢大聲說話。
也不知道這個兒子是不是跟老二家裡人一樣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