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10月初2,大林生産隊大林村村尾的一處泥巴屋。
伸手不見五指的屋内,一聲痛苦的呻吟聲突然響起。
“嘶……嘶啊,哎呦。”
李小花雙手捧住肚子,抽了口冷氣,隻覺得腹部一陣陣疼痛。
這種感覺不陌生,因此李小花并不慌,心中甚至有種終于要卸貨了的喜悅感。
算起來她确實也是該這幾天生。
已經生過六個孩子的李小花對生産過程了熟于心:生孩子的陣痛最開始間隔時間很長,差不多十幾分鐘才疼一次,疼的時間也短,這時候離真正生産還有一會,等到間隔時間越來越短,疼的時候越來越長時,才算是真的開始生了。
盤算着自己怎麼也得過了兩三個小時才開始生,李小花閉上了眼,準備繼續眯會。
“呼。”過了十幾分鐘,又一陣疼痛來襲,這次有了心理準備的李小花并沒有痛呼出聲,隻是稍稍喘了一口粗氣。
一次又一次的疼痛過去,前後兩次疼痛的時間越來越短,疼痛的時間越來越長,直到感覺差不多了,李小花才一手扶住牆,一手撐在身後,緩緩的坐起身來。
“當家的!”她伸手推了推身旁的男人。
“怎麼了?”男人睡意朦胧的聲音響起。
李小花:“你快點起來,我要生了。”
“哦,要生了……”
“什麼?!要生了?!”
原本還迷迷瞪瞪的林萬柱被這一句話驚的徹底沒了睡意,他猛地一下坐起身來,來不及穿衣服就擡腿下了床,摸黑點了燈。
煤油燈昏黃的燈光照亮了這間房屋,可以看到這是一間不算大的房間,沒有窗戶,後牆放着一張瘸腿小桌子,左右靠牆放着兩張不大的床,一張是李小花林萬柱兩口子睡,另一張則擠擠挨挨的睡了幾個小孩。
大人這邊隻有林萬柱李小花夫妻兩人倒還好,小孩那邊人多,豎着睡睡不下,所以這幾個孩子是橫着睡的,冬天天冷,她們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隻露出一個個腦袋瓜在外面。
房間就那麼大一點點地方,她們又是頭朝外腳在内,林萬柱這邊動靜一大,那邊就有一個腦袋動了動。
不過林萬柱現在可沒時間去注意那邊,他點完燈,才回到床邊一邊披上棉襖一邊打量着自家媳婦的臉色。
見她嘴唇發白,臉上帶着冷汗,林萬柱不由得緊張起來,說話的聲音也大了大:“你疼多大會了?怎麼不早點喊我!”
“喊你有什麼用?你能幫我疼?”李小花翻了個白眼,“我是心疼你想讓你多睡一會,才沒喊你,你别不知好歹!”
被訓了一頓,林萬柱也沒生氣,隻是緊張的看着李小花:“我這不怕你出事。”
李小花聽了這話神色頗為不屑:“怕什麼?我生了那麼多孩子,什麼情況我心裡沒數?”
也是,自家媳婦都生了六個了,心裡是該有些計量的,林萬柱提着的心放了下來,神色也不那麼緊張了。
他扯了棉褲一邊穿一邊往小孩那床走去。
“春妮春妮,快醒醒。”他粗糙的大掌晃了晃中間一個女孩的腦袋。
被叫做春妮的女孩子有些茫然的睜開了眼,還沒說話,就聽林萬柱道:“你媽快生了,我去喊你四奶,你去把水燒開了。”
什麼?她媽要生了?
林萬柱還沒說完,春妮眼中的睡意已經完全消失了,她立刻小心坐了起來,頭往李小花那邊扭着看去,手上拿起壓在兩個被子中間的棉襖往身上套。
那邊李小花聽了林萬柱的話,則立刻出聲道:“不用請四奶!我都生六個了!知道怎麼生!沒必要去請四奶!”
林萬柱悶頭沒搭理李小花,他交待完春妮就從床底下掏出一雙寬大草鞋,把草鞋套在棉鞋上穿着,在地上踢哒兩下,準備出門。
李小花見他這樣,聲音稍稍有些着急:“我跟你說不用請四奶,你沒聽見啊?!”
四奶是林萬柱一個村的,算起來林萬柱得叫她堂奶奶,她是十裡八鄉最厲害的接生婆,有真本事的那種,附近村子裡誰家媳婦生孩子,幾乎都是先找四奶,找不到四奶了,再去尋其他接生婆。
請接生婆是要出錢的,不然人家能白白給你忙活?這錢以前叫喜錢,給的是真金白銀,現在大家手裡都不富裕,喜錢就變成了吃食。
兩三斤糧食或者七八個雞蛋都行。
四奶雖然跟他家是一個村的,還沾點親帶點故,有幾分情分在,可人家是靠這手藝吃飯的,而且真算起來周邊人都跟四奶家有情分,所以他家請四奶過來,一向是跟别家一樣給東西的。
因此李小花一開口說不請四奶,林萬柱就知道她心裡是怎麼想的。
哪個女人生孩子不想身邊有個接生婆穩穩心神?自家媳婦不請四奶,無非是為了省這點吃食,畢竟家裡不富裕。
但再不富裕,也不能在這個時候省!
是,他媳婦生了六個都穩穩當當的,可要收這一個出了事了怎麼辦?
到時候再請四奶,說不定可就來不及了!
“不行,得請四奶!”林萬柱悶聲拒絕李小花的提議。
李小花面有不甘,還想争取一下,林萬柱卻沒停留,兩三步走出了東屋,到了堂屋。
把堂屋門開個縫後,林萬柱又把門關上,急匆匆的往外趕去。
屋内,沒有阻止成功的李小花很為即将給出去的糧食心痛。
“犟驢!”她小聲的嘟囔了句,嘴角卻露出一絲滿足的笑意。
雖然日子過的苦,可她當家的對她真的沒話說,她連生了六個閨女,當家的都沒怪過她,還怕她生孩子的時候出事非得請四奶過來。
放眼整個大林生産隊,像她當家的這樣好的男人真沒幾個。
像她家這樣沒有兒子的,也沒幾個。
李小花想着歎了口氣,她低頭看着自己鼓起的肚子,不抱希望的摸了摸,喃喃道:“這要是個男孩就好了。”
要是媳婦這胎是男孩就好了,出門後的林萬柱心中也有不該有的妄想。
要是男孩的話,他就有後了,不會再被人喊絕戶頭了,要是男孩的話,以後他就有人養老送終摔盆扶棺了,要是男孩的話,以後幾個丫頭出嫁後也是有娘家的人,受了委屈也有娘家弟弟撐腰……
這日子,想想都有盼頭啊!
林萬柱瘦得沒一點肉的臉上忍不住帶點笑意來,這笑意還沒來得及完全展開,一小股夾雜着雪花的寒風就沖他迎面兜來。
“嘶。”從被窩裡帶出來的那點暖乎氣,也吹醒了林萬柱的腦袋瓜子。
他緊了緊棉襖,縮了縮肩膀:不能想,不能想,想了就有期望,想了日子就更不好過了,想了……
“哎。”林萬柱心頭酸澀,他深深歎了口氣,不再去多想,悶頭往四奶家方向走去。
這大雪已經斷斷續續下了兩天,路上的雪深得到三歲小孩膝蓋,屋子上樹上也都是雪,放眼望去亮堂堂的一片,即使是夜晚,不用手電照明也能看清一切。
林萬柱一腳深一腳淺的在雪地上走着,有雪渣順着腳踝鑽進了褲腿裡鑽進了鞋中,冷的他一激靈,本來就縮着的胳膊更是抱成了一團。
雪天路難走,不過林萬柱心中急切,步伐邁的大,雖說四奶離他家比較遠,可村子就那麼大,沒用多長時間,林萬柱就到了四奶家門口。
四奶家的房子比林萬柱家要好得多,算是村子裡數一數二的好,半磚的瓦房格外大氣不說,還用泥巴院牆圍了一個大院子。
林萬柱敲着院牆門,喊道:“四奶,四奶?”
喊了兩聲,沒有人應,他隻能加大了聲音:“四奶!四奶!”
“來了!來了!”屋内傳來回應聲。
林萬柱沒有再敲門,他站在院牆門口踩了踩周邊的雪,把一小片雪踩結實後站在上面,這才甩了甩腳上的雪,仔細聽着院内都聲音。
沒一會咯吱咯吱的腳步聲靠近了。
“柱子,是你不?”蒼老又利索的女聲在門後響起,同時響起的還有開門的聲音。
“四奶,是我。”林萬柱連忙應道。
院子的門被打開了,一個頭發花白的小老太太走了出來,她個頭小小的,衣着十分幹淨利索,背上背着一個小包袱,臉上笑呵呵的。
“我就猜到該是你,你媳婦這兩天也該生了。”她這麼說了一句,沒有其他的廢話,直接道,“走吧,我們快點去你家,别出了什麼意外。”
“哎。”林萬柱應了一聲,看了看地上的雪,說,“四奶,我背你吧。”
“别,我怕你把我背摔了!”四奶擺手拒絕林萬柱,指了指自己的腳,“我穿着膠鞋呢,不怕進了雪。”
說着她就先一步踏進了雪裡,跟在後面的林萬柱低頭一看,果然四奶腳上穿着一雙軍綠色的膠鞋,膠鞋寬寬大大的,與四奶小小的體格格外不符,一看就是按照家裡男人的腳買的。
這也是這個時候的常态,買東西就得往實惠的買,膠鞋要是買大了全家都可以穿,買成小的就隻能四奶一個人穿,那可太浪費了,家裡再有錢也不能這樣造。
因此林萬柱對四奶腳上膠鞋的大小見怪不怪,隻是有些羨慕都多看了兩眼,視線又落在四奶背着的小包袱上。
這裡面放的是四奶的家夥事,每次給人家接生時四奶都帶着,不讓别人碰,也輕易不用,但林萬柱聽說有家媳婦生不出孩子,就是四奶用她的家夥事把孩子接出來的。
林萬柱眼含敬畏的看了看四奶的小包袱,心中安定下來。
兩個人一前一後往林萬柱家裡走去,林萬柱心中急切,慢慢的變成了跟四奶并行,又走在了四奶前面。
四奶見他這樣就說:“柱子,你腿快,先回去吧,回去後把床鋪鋪,給你媳婦沖碗紅糖雞蛋水喝着,我等下就到。”
林萬柱實在是擔心家裡,也不跟四奶推辭,說了句‘那四奶我先回去了’,就快步往家裡走去。
準備也沒什麼好準備的,回去後李小花已經把床鋪好了,正扶着腰在房間裡來回走動。
見他自個一個人回來,李小花臉上一喜:“是不是四奶嫌雪大不願意來?”
林萬柱:“四奶哪是這樣的人。”
就算不念情分,念着東西她也會過來的!
“她在後面呢。”
林萬柱見李小花好好的,又見床上已經鋪好了兩層由化肥塑料内袋剪成的透明墊子,就轉身走了出去。
他們家隻有一座三間的房子,進門就是堂屋,堂屋左邊兩面靠牆的位置砌了一個竈台,竈台旁邊開了一個窗戶,也是家裡唯一一個窗戶,窗戶底下,春妮正在燒火。
橘黃色的火焰讓她黑瘦的小臉多了幾絲紅潤。
“水燒得怎麼樣了?”林萬柱邊問春妮邊走到竈台另一邊的矮木櫥櫃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