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謹言走後,沈自鈞閉眼小憩,枕着淡影疏桐,意識泛起漣漪。
他本來自夢中,自然無夢,可是朦胧中,似乎見到一幅别樣的圖景。
風冷雪急,千山覆素,空曠的天地間,恍若僅他一人,孑然隻影。
他從未覺得孤單,因為自他生來,便是如此,掌中寒光三尺,眼底浮夢千重,就是他與生俱來的使命。撥開睫尖細雪,斂衣振袖,他如一隻蒼鷹,在廣袤寰宇間縱情悠遊。
耳畔忽地傳來孩童輕笑,脆嫩的聲音引得他駐足,踏開岩間積雪,覆雪壓枝的蒼松下,一個孩子攏了隻雪團,笑盈盈搖頭晃腦,嘴裡念念有詞。
“你冷不冷呀?要不……給你條圍巾,怎樣?”
“綠色,還是紅色?嗯……”
他探頭去看,孩子手裡揉捏的,仿佛是個人形,他拿起兩條枯藤,煞有介事地和雪人說話,自得其樂。
有趣的小家夥。
他覺得可笑,本想拂袖而去,忽然想到這天地間悄無人聲,從未有人和自己搭話,今日平白被一個雪人占先,心裡憋悶得不舒服。
正想着怎麼插話,孩子忽然回頭,對自己綻開一個笑臉:“大哥哥!你回來啦!”
他認識自己?
心裡疑惑,腳步卻不停,湊過去,接過孩子遞來的雪人,細細把玩。
“好看。”他聽到自己這樣說。
哪裡好看了?雪人的頭還沒捏好,石子嵌成的眼睛大小不一,嘴巴還沒做好,胖乎乎的身子配上小小的腦袋,活像隻憨态可掬的山雀。
唯獨不像人。
心裡這樣想,手上卻反複擺弄小雪人,好像難得的珍寶。
山風烈,吹散岩巒新雪,飄飄蕩蕩灑下濃密霧氣。
他連忙擦擦眼睛,再擡眸,景緻忽變。雪人依舊,含笑的孩子卻不見蹤影,山石隐匿,化為屋脊上延綿的墨色。
此地恍惚是個村鎮,屋舍相連,巷陌溝通,河流靜靜流淌,蜿蜒而向遠方,一道石橋飛跨兩岸,和水中倒影合為一輪滿月。
這是哪裡?難道也是凡人夢境一景?他信步而行,雪人化在掌心,雪水順着指縫滴落,隻剩冰寒。
隐約的哭聲将他引入一處宅院,甫一踏入,大地巨震,屋舍坍伏,磚瓦碎石滾濺,孩子的哭聲更加撕心裂肺。
他毫不猶豫,直入廳堂,在塵煙彌漫中,終于尋到蜷縮成一團的弱小身影。
“我帶你走。”心頭慌張,聲音發顫,卻還竊喜來得及時,能夠救他出去。
自己,似乎很擔心這個孩子。
孩童低頭啜泣,仍是蜷縮,自己毫不猶豫伸臂去抱,将要挨到孩子雙肩,卻見孩子猛然回頭,雙眸陰戾,如同淬了寒毒。
“你——”沈自鈞睜開眼睛,暮色已經降下,幾點星辰閃着微光,映照出雲層絲絲縷縷的邊緣,像極了扯碎的薄紗。樓下的梧桐樹在夜風的吹拂下,發出窸窣的低語,仿佛在訴說不為人知的故事。
隻是一個夢,又似乎不是夢,好像是誰的記憶。
沈自鈞揉揉眼睛,在客廳逡巡。
小區裡很安靜,時候應該不早,可是謝謹言還沒有回來。
謝謹言找到痕迹了嗎?這個凡人,會乖乖聽話,由自己把控嗎?沈自鈞望着飒飒梧桐,默然思索。
不過片刻,他就釋然:如果謝謹言不識進退,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丢棄這具軀殼——反正也不是自己的身體,他不心疼——倒是謝謹言需要顧慮的更多。
思來想去,他都是穩赢的,沈自鈞放下心,窩在沙發裡假寐,直到驟然亮起的燈光穿透眼皮,将他拉回現實。
謝謹言闆着一張臉,辨不出生氣還是悲痛,他直接把沈自鈞扯起來坐着,盯着他的眼睛,問:“你在夢裡還看到了什麼?”
沈自鈞挑眉:“現在信我了?”
“我找到了火燒的痕迹,在洗手間,也聽做實驗的學生說,出事那天,有人趁他們不注意,拿走了打火機。”謝謹言說得很快,仿佛急于向沈自鈞求證什麼,“你告訴我她燒過本子——到底是怎樣的本子?”
沈自鈞推開他,往沙發上一仰:“謝老師,現在是你在求我,求人,該拿出什麼态度,你知道吧?”
真是惡劣,勾得别人有求于他,就開始拿腔拿調,偏偏拿他毫無辦法。
謝謹言閉了閉眼,壓下情緒,盡可能誠懇地說:“我請求你幫忙。”
“求人不是這樣輕飄飄的。”沈自鈞伸出一根食指,在眼前晃,“要拿出誠意來,這樣吧,幫我做一件事,不,三件事,我就答應你的請求。”
“你想怎樣?”他得意洋洋的模樣太張狂,謝謹言險些壓不住火氣。
“教我怎麼做人,這是第一件。”沈自鈞說。
謝謹言咬牙:“可以。”
“以後陪我感知夢境。”
“不同意。”謝謹言搖頭,“你不知道我是否真有這種能力,而且,連夢裡會面對什麼都不清楚,我不能答應你。”
“好吧。”沈自鈞退而求其次,“給我做頓飯呗?”
“什麼?”
“第三件我還沒想好。”沈自鈞翹起二郎腿,邊晃邊笑,“餓一天了,給我做頓飯,不過分吧?”
謝謹言轉身走向廚房:“隻能随便做點,你别挑揀。”
粥米入喉,溫熱稻香四溢,沈自鈞一勺又一勺吃着,還不忘點評:“菜炒得不錯,但是酸過頭了,這個土豆絲切得不均勻。”
謝謹言沒好氣:“愛吃不吃。”
沈自鈞吞下一勺粥:“沒說不吃啊,但是真的很酸,你不會,加醋了吧?”
謝謹言說:“我炒什麼都加醋。”
“你是故意的,為了不要别人吃你的菜,故意弄這麼酸,真是小氣。”
沈自鈞語氣不善,謝謹言卻笑了:“很對,所以,你要記得,千萬别碰我的碗,也别搶我碗裡的東西。”
越說越像個小孩子了。沈自鈞莞爾,把碗一推,抹去嘴角的飯粒:“行啦,誰稀罕搶你的。快點收拾好,我帶你幹正事!”
就算有所準備,真正面對的時候,對未知的怯意依舊難以克制。
沈自鈞看着躺在枕上的人眉心微蹙,不由得笑:“害怕?現在後悔來得及。”
謝謹言望着天花闆,忽然問:“沈自鈞就困在夢中嗎?”
“你認為呢?”
“等事情結束,就放他回來?”
“當然。”
謝謹言閉上眼:“那就走吧。”
溫熱的指尖壓在眉間,耳邊傳來沈自鈞輕柔的聲音:“閉上眼睛,放空心神。”
“就當我已經死了。”阖上眼簾的人平靜地說。
沈自鈞被逗笑:“你倒是會想,好吧,就當自己是死的。”
清透綿長的力量順着指尖沁入腦海,謝謹言似乎随着水流浮沉,漂向不知名的遠方,意識裡的紛亂念想不斷翻湧,交織出各種畫面,須臾白光一閃,他脫離意識的洪流,切實站在其中一個場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