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調靜音出風口吐着18℃的冷氣,無聲稀釋着昂貴的線香氣息。頂層複式空間巨大,巨大的落地窗外,整個城市的霓虹燈火在雨幕中暈染成破碎的琉璃河。巨大的黑胡桃木書桌光可鑒人,邊角放着一杯幾乎沒動過的冰美式,凝在杯壁的水珠緩慢滑落,拖出濕痕。
蘇晚推着專用按摩床進了門。
地毯吸音極好,導盲杖的點觸聲被完全吞沒。她低垂着眼,視線維持着習慣性的輕度失焦狀态,空洞地落在前方兩步的地毯紋路上。
一周了。
出院三天。沈嶼那間頂層複式的門禁卡就被一枚特制的、棱角極其鋒銳的金屬書簽送到了安泰盲人按摩中心的前台。附帶一張素白卡紙,沒有署名,隻有打印的黑色宋體字:
17:30 - 日常療程
如同醫生的處方箋,不容置喙。
“蘇小姐?”王經理臉上是堆得快要溢出來的笑,聲音壓得隻剩氣音,小心翼翼捏着那張卡,仿佛捧着什麼聖旨,“這是專車……沈先生體諒您身體剛恢複,專門安排的。這……可是VIP中的VIP……”後面那句像自言自語。
體諒?監控。真有種如影随形的被掌控感。
蘇晚面無表情的接過卡,“謝謝經理”。指尖冰冷的金屬棱角刺得指腹微痛。他的體溫早已不在上面,但那種冰冷的控制感,如附骨之蛆。
她将推床停在房間中央預留的空位。動作精确而沉默,帶着一種長期訓練造就的、近乎刻闆的職業慣性。她甚至沒有擡眼去“看”坐在巨大書桌後的那個男人。
窗簾半開着。沈嶼的身影陷在真皮轉椅裡,背對着門口方向,面朝玻璃幕牆外漫天的雨絲。隻留下一道深沉、銳利、如同寒鐵澆築般的側影輪廓。他沒有回頭。
房間裡有極細微的、恒定嗡嗡聲。像頂級配置電腦CPU待機的輕吟。又像某種更深邃的聲音監測設備的待機提示。
蘇晚沉默地展開折疊按摩床,鋪好深灰色防污墊布,動作流程般從器材包裡取出消毒酒精噴霧和一罐通用按摩膏。導盲杖被輕輕靠在一旁。她始終垂着眼。呼吸放得極平緩,仿佛要将自己融進地毯裡。
“過來。”冰冷的聲音突兀地在巨大的空間裡響起,打破凝滞的空氣。沒有稱呼,也沒有溫度。隻是命令。
書桌後的轉椅沒有動。那背對着她的身影依舊如同一座孤島。雨點在厚重的玻璃上敲打,像某種無休止的滴答倒計時。
蘇晚指尖微不可查地蜷了一下,随即松開。她摸索着按摩床邊緣,一步步走近書桌區域。腳步很輕。她能清晰地“看到”——在他輪廓分明的後頸,斜方肌上部靠近發際線的位置,僵硬地隆起,如同覆蓋了一層薄冰。
他在繃緊。
她停在他身後半步遠的位置。空氣裡冷調的松木雪茄尾韻和他身上那種冷冽的、如同金屬與寒泉交織的氣息無聲混合。她伸出右手,動作精準如機械臂——指尖懸停在距離他頸部僵硬區域僅僅幾毫米的空氣裡。
“這個姿勢持續多久了?”她的聲音平得像一塊磨砂玻璃,不帶絲毫情緒。手指沒有落下去,隻是在那片僵冷的皮膚上方描繪着筋結的輪廓,用無形的觸感标記着痛點。
“兩個小時三十七分。”聲音依舊沉在椅背後,冰得如同地底礦脈。每個字都精準得像報時。“手法劑量加重30%。左側橫突後結節。”
蘇晚的呼吸頓了一秒。
橫突後結節。那是C7頸椎棘突兩側極深層的附着點。是頸部最易勞損也最難觸碰徹底的核心痛點。他連具體肌束附着點和要求的刺激劑量都精确點出。
他懂。遠超普通患者的懂。像外科醫生精準地定位自己的創傷。
蘇晚沒有回應。懸停的手指向下沉落。冰涼的、帶着消毒酒精輕微揮發感的指尖,終于切入了那片冰冷、繃緊如同凍土的肌群。
皮下的僵硬感硬得出奇。像凍僵的鋼鐵。她的指腹用了六分力,如同楔子嵌入凍土層——沿着後頸深溝,順着豎脊肌群的走向,往脊椎棘突旁那片橫突後結節區域推去。
“呃!”一聲被強力壓制在喉嚨深處的悶哼陡然響起!幾乎聽不見聲響,但整個轉椅靠背猛地一震!沈嶼的上半身如同被電流猛擊,不受控地向上彈起半寸!手肘重重撞在書桌邊緣!電腦屏幕的藍光将他驟然繃緊、下颌棱角猙獰的側臉切割得如同石刻!
汗水瞬間從他額角和繃緊的太陽穴旁爆開,密集成行!
蘇晚的指尖穩穩釘在那塊瞬間痙攣抽緊的肌肉中央!沒有移開半分!她清晰地“感受”到指腹下那塊肌肉束像垂死掙紮的蟒蛇般瘋狂抽搐!更冰冷的汗珠滲出了她自己的額角。這反應遠超普通患者!像遭遇了生死關頭的應激!
他身體的某個部分,在這按壓觸發的深度疼痛裡,正在經曆某種無聲的、深埋在肌肉記憶底層的暴風席卷!
他僵住了。沒有立即呵斥,沒有暴怒甩開她。時間如同凝固的琥珀。隻剩下他胸膛劇烈起伏帶來的沉重氣流摩擦聲,以及她指腹下那狂跳的、如同困□□裂的心跳——隔着冰冷的皮肉和僵硬的肌肉,穿透她的指尖!
劇痛如同驚雷劈開冰封的湖面。
短暫的空白。轉椅靠背輕微的震動餘韻尚未散盡,沈嶼僵坐在那兒。蘇晚的指尖如同被焊死的冰錐,沉沉釘在他那抽緊的橫突後結節深處。那處皮下的痙攣還未平息,每一次細微抽搐都像瀕死蝴蝶的拍翼,絕望而清晰地傳遞到她的指端。
幾滴汗珠懸在他高挺鼻梁的末端,折射着屏幕幽藍的光,遲遲不肯落下。
“……松開。”嘶啞的聲音從他緊咬的齒縫間擠出,每一個音節都像在撕扯破裂的鼓膜。他沒有回頭。但身體兩側垂落的扶手處,他那隻完好右手的手背正死死抵在冰冷的黑色皮面上。手背皮膚繃緊,指關節因為巨大的忍耐和瞬間爆發的疼痛呈現出嶙峋的慘白。
他在強行壓制那毀滅性的條件反射。
蘇晚指尖的力量緩慢、勻速地卸去。如同從凍土裡拔出楔子的尖樁。她收回右手,無聲地退後半步,拉開距離。空氣裡浮動着汗水蒸騰的鹹澀,混合着冷氣與消毒酒精的刺鼻。
她低頭沉默地取出消毒濕巾,慢條斯理地擦拭手指。冰涼的濕意在指尖化開,帶走薄汗和一點屬于他皮膚表面的冰冷粘膩。動作刻闆得仿佛一場儀式。她在給他時間喘熄,也在給自己豎立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