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偏了。” 陳鏽笙的聲音很低,嘶啞依舊,卻帶着一種近乎陳述事實的平淡,“雨大,手滑……本想挑開圍帽,吓退你便罷。”
他的指尖在那道幾乎看不見的舊疤上停留了片刻,然後緩緩收回。
“若知你記恨十年……”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沉靜的月光,聲音輕得如同歎息,“那日……該多用一分力。”
李沉燕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在月光下顯得異常平靜甚至有些蕭索的側臉。手腕上,仿佛還殘留着對方指尖那微涼的觸感。
原來……那道被視為屈辱印記的傷疤,竟隻是一場雨中意外?一個劍客手滑的失誤?
十年。
整整十年的恨意,支撐着他日夜苦修,在生死邊緣掙紮爬起……到頭來,竟是一場如此荒誕的誤會?他恨錯了人,恨錯了事,将滿腔怒火傾瀉在了一個同樣被命運捉弄、背負着沉重枷鎖的人身上?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遲來的、沉重的疲憊,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将他淹沒。他看着陳鏽笙,看着對方眼底那片深沉的、仿佛能容納一切過往的平靜,第一次感到一種無地自容的窘迫。
“所以……” 李沉燕的聲音幹澀得厲害,帶着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破廟裡……你認出我了?”
陳鏽笙沉默了片刻。
“圍帽挑落時……” 他緩緩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那張臉……太像炸了毛的貓。十年……眉眼長開了,但那眼神……” 他頓了頓,似乎找不到更貼切的詞,最終隻吐出兩個字,“……沒變。”
沒變。
還是那個頂着雨、不顧一切沖出來的、眼神裡燃燒着倔強和不忿的毛頭小子。
李沉燕扯了扯嘴角,想笑,卻隻覺得胸腔裡堵得發慌。原來自己這十年,在對方眼裡,竟如此……一成不變?
“那……”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目光落在陳鏽笙臉上,帶着一絲複雜,“破廟裡,你塞給我牌子……說‘讨債’……是因為……”
“因為……” 陳鏽笙的目光終于從窗外收回,重新落在李沉燕臉上。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有什麼極其深沉的東西在緩緩流動。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做某種艱難的決定。最終,他隻說了兩個字,聲音低沉而清晰:
“你……在。”
你……在。
簡單的兩個字,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李沉燕心中激起層層漣漪。
不是因為他武功有多高。
不是因為他有什麼特别之處。
僅僅是因為……那時,他恰好在那裡。
在那個他形同廢人、蜷縮在爛草堆裡等死的破廟裡,在他被玄煞盟殺手圍困、命懸一線的絕境中,闖進來了一個他十年前随手“打發”掉的、眼神依舊倔強的毛頭小子。
于是,那塊帶來無盡災禍、也承載着沉重秘密的玄機令,連同那句用盡最後力氣嘶吼出的“讨債”,便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被塞到了李沉燕手中。
無關信任,無關托付。
那更像是一種絕望之下的本能,一種對命運不甘的最後一次……賭博。
李沉燕看着陳鏽笙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讀懂了那深潭之下洶湧的暗流——是認命,也是不認輸。是将自己殘存的執念,押在了一個看似荒謬的可能性上。
他忽然想起破廟裡,陳鏽笙抓住他衣襟,嗅出他身上藥味時,那雙渾濁眼底一閃而過的銳光。想起他最後用鏽刃刺穿鬼面人心髒時,那耗盡生命的一擊。
這個人……從來就沒真正放棄過。
“債……” 李沉燕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帶着一種奇異的平靜,“我會讨。”
他沒有說替誰讨。這債,早已糾纏不清。有玄煞盟欠陳鏽笙的血海深仇,有他李沉燕錯付十年的恨意與愧疚,有這塊玄機令背後所牽扯的未知因果……都攪在了一起,成了一盤無法分割的殘局。
陳鏽笙靜靜地看着他,沒有說話。月光落在他清瘦的臉上,那平靜的眼底,似乎有什麼極其細微的東西沉澱了下去,又有什麼極其微弱的東西浮了上來。不再是審視,不再是漠然。
他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然後,他站起身,動作依舊有些緩慢僵硬,卻沒有了之前的虛弱感。他走到桌邊,拿起那隻空了的粗陶碗,走向門口。
“睡吧。” 他背對着李沉燕,聲音嘶啞依舊,卻比之前多了幾分沉實,“傷沒好……少想。”
木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屋外的月光與蟲鳴。
李沉燕躺在黑暗中,聽着門外那漸漸遠去的、平穩的腳步聲。左肩的鈍痛依舊,體内的虛弱感也并未消散。但心頭那盤糾纏了十年的死局,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撥動了一顆關鍵的棋子。
窗外,山谷的夜依舊深沉。
但黎明,總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