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罩整個屋内的刺骨寒意和灼熱躁動,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七盞青銅油燈的碧綠火焰也漸漸平穩下來,不再搖曳不定。
李沉燕身體一軟,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向後倒去,被盧先生穩穩扶住。他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帶着劫後餘生的嘶聲,臉色蒼白如紙,但眉宇間那層萦繞多日的死灰陰翳,卻已消散無蹤。體内那如同附骨之疽的陰寒與灼痛雖然依舊存在,卻不再狂暴肆虐,變成了一種沉重但尚可忍受的虛弱和鈍痛。
成功了?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地上那塊詭異凝結的血塊,感受着體内前所未有的“輕松”——一種病态的、虛弱的輕松。
盧先生長長地、幾不可聞地籲出一口氣,額角的汗水終于滑落。他動作極快地收回了李沉燕身上的七根金針,每一根針尖都帶着殘留的冰火氣息。
“毒根已拔除大半,餘毒需以藥石徐徐化之。” 盧先生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依舊平穩,“靜養,勿動真氣。”
他扶着幾乎虛脫的李沉燕躺下,蓋好薄被,轉身走向門口,推開了緊閉的木門。
午後溫暖明亮的陽光,混合着山谷清新的草木氣息,瞬間湧入,驅散了屋内沉滞的藥氣和血腥。
盧先生站在門口,目光投向廊下。
陳鏽笙依舊站在那裡,背脊挺直。陽光落在他身上,素衣潔淨。當木門推開,屋内景象映入眼簾的瞬間,他緊握的拳幾不可察地松開了。
他看到李沉燕倒在床上,臉色慘白,渾身如同從水裡撈出來,被汗水血水浸透,胸口微弱起伏。也看到地上那塊半冰半火、冒着詭異氣息的凝固血塊。
盧先生對他微微颔首,沒有說話,側身讓開。
陳鏽笙的目光越過盧先生,落在屋内床上那個虛弱的身影上。他靜立了片刻,然後邁開腳步,平穩地走進了那間剛剛經曆了生死煉獄的木屋。
屋内藥氣與血腥氣尚未散盡。他走到床邊,垂眸看着李沉燕。
李沉燕也正看着他,眼神疲憊,卻帶着一絲如釋重負的微光,嘴角似乎想扯動一下,卻連牽動肌肉的力氣都沒有。
陳鏽笙的目光掃過他慘白的臉、被汗水浸透的發、虛脫無力的身體,最後落在他被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左手上——那隻為他奪來九陰冰魄蠍毒囊的手。
沒有言語。陳鏽笙轉身,走到屋角的銅盆架旁。盆中是清水,旁邊搭着幹淨的棉布。他拿起棉布,浸入水中,擰幹。
然後,他回到床邊,在床沿坐下。動作依舊有些緩慢,帶着大病初愈的僵硬,卻異常沉穩。
他拿着溫熱的濕棉布,極其仔細、極其輕柔地,開始擦拭李沉燕臉上、頸間、手臂上凝結的汗水和血污。他的動作很輕,避開了左肩的傷口,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像是在對待一件極易破碎的瓷器。
李沉燕閉着眼,感受着那溫熱的觸感拂過皮膚,帶走粘膩和不适。那動作生疏,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卻有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和……笨拙的溫和。
房間裡很安靜。隻有棉布擦拭皮膚的細微聲響,和兩人或淺或深的呼吸聲。陽光透過敞開的門,在地面投下溫暖的光斑。
曾經天下第一的劍客,此刻用他僅存的力氣,照顧着那個從鬼門關為他奪回一線生機的青年。
陳鏽笙擦得很慢,很仔細。當他擦拭到李沉燕被包裹的左手手腕時,動作微微一頓。那手腕很瘦,皮膚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李沉燕感覺到他的停頓,緩緩睜開眼。
四目相對。
陳鏽笙的眼底依舊是那片深沉的潭水,平靜無波。但此刻,在那片深沉的底色下,似乎有什麼極其細微的東西沉澱了下去,又有什麼極其微弱的東西浮了上來。不再是審視,不再是漠然,而是一種極其複雜的、難以解讀的沉靜。
他什麼也沒說,隻是繼續着手上的動作,用溫熱的棉布,小心地擦拭着李沉燕手腕上沾染的藥漬和幹涸的血迹。
李沉燕看着他那專注的側臉,在透過門框的陽光下,輪廓清晰。那清瘦的線條,那低垂的眼睫,那抿緊的淡色唇線……不再有破廟裡的腐朽絕望,也不再有初醒時的麻木死寂。一種沉靜的、内斂的生機在他身上流淌。
債……
李沉燕閉上眼,疲憊如潮水般湧來,卻在心底最深處,感受到一種奇異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