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沉燕猛地轉頭,牽動傷口又是一陣抽痛。
床邊椅子上,坐着那個靛青長衫、月白罩袍的清矍中年人。他手中并未持那根懸壺杵,而是端着一個白瓷小碗,碗裡盛着半碗深褐色的藥汁,正散發着濃郁苦澀的氣息。他正用一把小銀匙,不疾不徐地攪動着碗中的藥汁,動作從容優雅,仿佛在調制什麼珍馐。
“你……” 李沉燕一開口,聲音嘶啞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喉嚨火燒火燎地疼。
“李沉燕,‘驚雷劍’。” 中年人放下銀匙,目光平靜地看向他,直接點出了他的身份,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事實,“你中了玄煞盟的‘七殺透骨釘’。毒入經脈,傷及肺腑。若非我們及時趕到,以金針渡穴封住你心脈要穴,輔以‘九轉還陽散’暫時壓制毒性,你現在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李沉燕心頭劇震。對方不僅知道他的名字,更一語道破他所中之毒!神醫谷……果然名不虛傳。他掙紮着想坐起來,卻被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道按回床上。
“不想毒氣攻心,就躺着。” 中年人語氣依舊平淡,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他将那碗藥汁遞到李沉燕唇邊,“喝了。”
濃烈的苦澀氣息直沖鼻腔。李沉燕看着那深褐色的液體,又看看對方平靜無波的眼睛,沒有猶豫,就着對方的手,大口大口地将那苦得令人作嘔的藥汁灌了下去。火辣辣的藥液滾過喉嚨,帶來一陣灼燒感,但很快,一股溫和的熱力便從胃裡升起,緩緩擴散至四肢百骸,驅散着那深入骨髓的陰寒,連帶着精神也清明了幾分。
“多謝……前輩救命之恩。” 李沉燕喘着氣,艱難地道謝。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越過中年人的肩頭,急切地掃向房間另一側——那裡還有一張同樣簡陋的木床。
陳鏽笙!
他安靜地躺在那張床上,身上蓋着同樣的薄被,一動不動。臉上和手上的污垢似乎被仔細清理過,露出底下異常蒼白、毫無血色的皮膚,如同久不見天日的冷玉。枯槁的面容在晨光中顯得更加脆弱,仿佛一碰即碎。他的呼吸極其微弱,幾乎看不到胸口的起伏,隻有唇邊殘留的一絲尚未擦淨的暗紅血痂,觸目驚心地提醒着他油盡燈枯的境地。一個同樣穿着青灰色短打的青年,正坐在他床邊,手指搭在他枯瘦的手腕上,眉頭微蹙,神情凝重。
“他……” 李沉燕的心猛地揪緊,聲音幹澀,“他怎麼樣?”
中年人沒有立刻回答,隻是靜靜地看着李沉燕眼中那無法掩飾的急切和……擔憂?這複雜的神情似乎讓他古井無波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微瀾。他放下空碗,用一塊潔白的細棉布擦了擦手,動作一絲不苟。
“筋脈寸斷,根基盡毀,沉疴多年,早已是風中殘燭。” 中年人的聲音平靜地陳述着殘酷的事實,“強行凝聚殘存真氣,以凡鐵鏽刃催動‘截脈透骨針’的劍意,更是自毀生機,震裂了本就枯竭的心脈。”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陳鏽笙那張死寂的臉,“若非他求生之念異乎尋常的堅韌,加上我谷中秘藥‘護心丹’吊住最後一口氣,此刻,他已是死人。”
“截脈透骨針?” 李沉燕失聲重複。他聽說過這門傳說中的劍術,據傳是百年前一位亦正亦邪的劍醫所創,劍走偏鋒,以針馭氣,專破内家罡氣,詭異狠辣,早已失傳。陳鏽笙……竟然會這個?他最後那穿透鬼面人心髒的一劍……
“他……能活嗎?” 李沉燕的聲音帶着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眼前的陳鏽笙,與十年前那個白衣勝雪、眼神淡漠如深潭的天下第一劍,與破廟裡那個形同乞丐、蜷縮在爛草堆中的廢人,影像詭異地重疊、破碎。恨意、厭惡、鄙夷……那些積壓了十年的情緒,此刻在對方那微弱得幾乎消失的呼吸面前,竟顯得如此蒼白無力,被一種更沉重、更陌生的東西取代。
中年人沉默了片刻,目光在李沉燕緊握的左手(那裡,那塊冰冷的鐵牌輪廓在薄被下隐約可見)和陳鏽笙毫無生氣的臉上來回掃視。他那平靜無波的臉上,終于浮現出一絲極淡、卻極其複雜的情緒,像是看到了一盤糾纏錯亂、注定走向死局的殘棋。
“生機渺茫,如風中殘燭,随時可滅。”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着一種洞悉世事的蒼涼,“能否熬過這三日,全看他的造化,和……”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李沉燕臉上,帶着一種深沉的探究,“……他心中那股執念,究竟有多深重。”
“執念……” 李沉燕喃喃重複,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陳鏽笙。就在這時——
“……牌……子……”
一個極其微弱、如同遊絲般的氣音,從陳鏽笙幹裂蒼白的唇縫中艱難地溢出。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帶着一種深入骨髓的執拗和……刻骨的恐懼?仿佛在夢魇中掙紮。
那握着他手腕診脈的青年立刻俯下身,低聲安撫:“放心,東西還在。”
陳鏽笙似乎并未聽見,眉頭依舊痛苦地緊鎖着,嘴唇無聲地翕動,反複念着那兩個破碎的音節,仿佛那是他沉淪地獄時抓住的唯一稻草。
李沉燕的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下意識地握緊了左手。掌心那塊冰冷沉重的鐵牌,棱角硌着皮肉,帶來清晰的痛感。這痛感,此刻卻像一道刺目的閃電,劈開了他混亂的思緒。
債……
陳鏽笙念念不忘的“牌子”,玄煞盟不惜殺人滅口也要搶奪的東西……還有那些強行灌入他腦海的、屬于陳鏽笙的血腥屈辱的記憶……
十年。他心心念念要讨還的,不過是少年意氣的一句輕辱。
而陳鏽笙背負的,卻是武功盡廢、生不如死的血海深仇!
誰欠誰?向誰讨?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遲來的、沉重的明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将他淹沒。他看着陳鏽笙那張在死亡邊緣掙紮的、毫無血色的臉,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這十年,他恨錯了人。他滿腔的怒火和複仇的執念,從一開始,就偏移了方向。
“前輩……” 李沉燕的聲音幹澀沙啞,帶着一種近乎哀求的沉重,他掙紮着看向那清矍的中年人,“救他!無論付出什麼代價,請務必……救他!”
中年人看着李沉燕眼中那燃燒起來的、與之前瘋狂暴戾截然不同的決絕光芒,又看了看陳鏽笙唇邊那抹刺眼的暗紅,以及他即使在昏迷中也無法釋懷的執念。他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聲在寂靜的晨光中,顯得格外悠長。
“代價?” 他緩緩站起身,月白色的罩袍在微光中流淌着柔和的光澤。他沒有直接回答李沉燕,目光卻投向窗外熹微的天際,仿佛看到了那鐵牌背後所牽扯的、即将掀起的血雨腥風。
“玄機令現,風波将起。” 他低聲自語,聲音如同浸透了晨露的古琴弦音,帶着洞悉世事的蒼茫,“救他,或許隻是将你們,一同卷入更深的漩渦。這債……”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回李沉燕緊握的左手上,那被薄被遮掩的輪廓,“……怕是更難讨清了。”
房間内陷入一片沉寂,隻有陳鏽笙微弱的、帶着執念的呓語,如同遊絲般斷斷續續。窗外,晨光漸亮,卻驅不散屋内沉甸甸的陰霾。李沉燕握緊了掌中冰冷的鐵牌,感受着那粗糙棱角嵌入皮肉的痛楚,眼神卻前所未有地銳利起來。
漩渦?債?
他這條命是撿回來的。而這筆橫跨了十年、沾滿血腥的糊塗債,總得有個了斷。無論前方是更深的漩渦,還是刀山火海,他都得替陳鏽笙,也替自己,把這筆債,連本帶利地讨回來!
晨光透過簡陋的窗棂,斜斜地照射進來,恰好落在他緊握的左拳上。薄被滑落一角,露出那枚沾着血污、邊緣猙獰的冰冷鐵牌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