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赭衣人如同得到指令的獵犬,無聲無息地抽出腰間淬毒的短匕,眼神冰冷麻木,沒有絲毫猶豫,邁步就朝着稻草堆走去。靴子踩在枯草和塵土上,發出細微卻令人心頭發緊的聲響,如同死神的腳步聲。
破廟裡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殺機如同實質的繩索,勒緊了每一個角落。
李沉燕依舊蜷縮在地,身體因那靈魂撕裂般的劇痛而劇烈顫抖,意識在破碎的畫面和現實的冰冷之間沉浮。他感覺自己像是被兩股巨大的力量撕扯,一邊是陳鏽笙那瀕死嘶吼帶來的、充滿血腥與絕望的記憶洪流,一邊是現實冰冷刺骨的殺意和肩胛處不斷蔓延的陰寒劇毒。
他模糊的視線裡,隻能看到那兩雙越來越近的、沾滿泥污的靴子。那靴子……那靴子……踩在泥濘雨地裡……碾磨着一張沾滿血污的臉……
“……廢物……”
“……牌子……”
“……盟主要的東西……”
那些破碎畫面裡模糊的聲音,與此刻鬼面人那冰冷沙啞的“物歸原主”詭異地重疊在一起。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暴的憤怒和屈辱感,如同沉睡的火山,被這重疊的踐踏和掠奪徹底點燃。那憤怒的對象無比混亂——是踩踏陳鏽笙的人?是搶奪牌子的玄煞盟?還是……還是那将他拖入這痛苦深淵的陳鏽笙本人?!
“呃啊——!” 李沉燕喉嚨裡再次爆發出痛苦的嘶吼。但這一次,嘶吼聲中除了劇痛,更摻雜了一種近乎瘋狂的、玉石俱焚的暴戾!
就在那兩個赭衣人距離稻草堆僅有一步之遙,手中淬毒的短匕即将刺下的瞬間!
蜷縮在地、痛苦抽搐的李沉燕,那隻一直死死摳着地面的、沾滿自己鮮血和污泥的右手,突然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和角度猛地向上揮出!
沒有劍光。沒有招式。
他揮出的,是那隻緊握着冰冷硬物的左手,掌心裡,那塊陳鏽笙塞給他的、帶着泥土鐵鏽氣息的鐵牌,在昏暗的光線下顯露出它粗糙猙獰的輪廓——那并非什麼神兵利器,更像是一塊殘缺的、邊緣布滿尖銳棱角的厚重鐵片,仿佛是從某個巨大的機關或石碑上硬生生掰下來的廢料。
李沉燕根本不知道自己揮出去的是什麼,他所有的動作,都源自于那靈魂撕裂的痛苦中爆發出的、最原始最狂暴的反抗本能,他将那鐵牌,連同自己所有的痛苦、憤怒、不甘和那被“七殺透骨釘”陰毒侵蝕、卻因劇痛而強行激發出的一縷殘存真氣,毫無保留地、像丢石頭一樣,狠狠砸向離他最近的那個赭衣人的小腿迎面骨。
動作笨拙,毫無章法,甚至帶着一種孩童打架般的粗野。
“砰!!”
一聲沉悶到令人牙酸的骨裂聲,伴随着一聲猝不及防的凄厲慘叫,驟然響起。
那個正舉起短匕、毫無防備的赭衣人,小腿迎面骨被那塊沉重、邊緣尖銳的鐵牌狠狠砸中。恐怖的力量瞬間爆發,那看似不起眼的鐵牌,在李沉燕那近乎失控的蠻力和殘存真氣的灌注下,竟爆發出駭人的破壞力!
“咔嚓!” 清晰的骨裂聲在破廟裡回蕩!
那赭衣人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整個人如同被巨錘砸中,身體猛地向一側歪倒,小腿以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彎折過去!劇痛讓他瞬間失去了平衡和攻擊能力,手中的短匕也脫手飛出!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另一個正要下手的赭衣人動作猛地一滞!他驚愕地看向倒在地上抱着斷腿慘嚎的同伴,又猛地看向地上那個蜷縮着、此刻卻如同受傷猛獸般擡起頭來的李沉燕。
李沉燕的頭擡了起來。
那張臉因為劇痛而扭曲變形,沾滿了污泥、冷汗和血污,幾乎看不出原本的俊朗。但那雙眼睛,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此刻卻燃燒着一種令人心悸的瘋狂火焰,那火焰裡交織着劇痛、混亂、暴戾,還有一種被逼到絕境、不顧一切的毀滅欲望。更深處,似乎還沉澱着一絲不屬于他的、來自陳鏽笙記憶深處的、刻骨的冰冷恨意!
他的目光沒有聚焦在眼前的赭衣人身上,而是穿透了他,死死地、如同淬毒的利箭,釘在了廟門口那個戴着青銅鬼面的人影身上。
喉嚨裡滾動着血沫和嘶啞的咆哮,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肺腑裡硬擠出來,帶着濃重的血腥氣和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氣息:
“他……的……債……” 李沉燕的聲音嘶啞破裂,如同砂紙摩擦,“我……來……讨!!”
最後一個“讨”字出口的瞬間,他那隻剛剛砸斷人腿的、握着鐵牌的左手,猛地在地上一撐!身體借着這股反沖之力,如同離弦的毒箭,帶着一股慘烈決絕的瘋狂氣勢,完全不顧自己門戶大開、左肩烏黑的傷口還在汩汩冒血,朝着鬼面人,悍然撲去。
那姿勢,根本不像一個劍客的攻擊,更像是一頭被徹底激怒、隻想撕咬敵人喉嚨的兇獸,他手中那塊沾着血污和碎骨的鐵牌,就是他唯一的獠牙。
破廟裡的殺機,在這一刻被這瘋狂的反撲徹底點燃,走向了無法預料的血腥深淵。
鬼面人眼中那絲戲谑終于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和驚怒!
他完全沒料到,一個中了“七殺透骨釘”、本該在劇毒侵蝕下迅速斃命的家夥,竟能爆發出如此駭人的、近乎同歸于盡的兇戾。更讓他心頭一沉的是李沉燕此刻的眼神——那絕不是“驚雷劍”李沉燕的眼神!那裡面翻湧的恨意和某種深沉的冰冷,讓他莫名地感到一絲……熟悉?
“找死!” 鬼面人沙啞的怒喝如同金屬刮擦。烏黑的彎刀瞬間化作一道撕裂空氣的毒蟒,帶着刺骨的陰風,直劈李沉燕毫無防護的頭顱。刀勢刁鑽狠辣,務求一刀斃命。
然而,就在刀鋒即将觸及李沉燕頭皮的刹那——
李沉燕那因劇毒而麻痹、本應遲緩的左臂,卻以遠超身體極限的速度猛地向上格擋,動作笨拙,毫無技巧可言,純粹是肌肉記憶和求生本能催發的蠻力。那塊沉重的鐵牌,帶着呼嘯的風聲,硬生生撞向彎刀的側面。
“铛——!!!”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火星如同炸開的煙花,刺得人睜不開眼!
巨大的反震之力讓鬼面人手腕劇震,手臂一陣酸麻。那柄烏黑的彎刀竟被硬生生砸得向上蕩開!他心中大駭,這鐵牌……是什麼東西?!竟如此沉重堅硬?!更讓他驚懼的是李沉燕此刻的力量,完全不像一個重傷中毒之人!
李沉燕也被這劇烈的撞擊震得左臂骨頭仿佛要碎裂,劇痛混合着“七殺透骨釘”的陰寒毒力瘋狂沖擊着他的神經,眼前陣陣發黑。但他撲擊的勢頭卻絲毫未減,借着格擋的反沖力,他身體猛地一矮,如同瘋牛般埋頭撞進了鬼面人空門大開的懷裡。
“砰!!”
沉悶的撞擊聲響起!鬼面人隻覺得一股沛然巨力狠狠撞在胸腹之間,護體真氣如同紙糊般被撕裂,肋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悶哼一聲,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後踉跄。
李沉燕如同跗骨之蛆,他根本不給對方任何喘息的機會。右手五指如鈎,帶着狂暴的真氣殘餘,不顧一切地抓向鬼面人臉上的青銅面具。那姿态,仿佛要徒手将這鬼面連皮帶肉撕扯下來。
“滾開!” 鬼面人驚怒交加,強提真氣,左手并指如刀,帶着陰毒的勁風,狠狠戳向李沉燕右眼!圍魏救趙!
李沉燕竟不閃不避,那雙燃燒着瘋狂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鬼面,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青銅燒穿。他抓向面具的手勢不變,隻是微微偏頭,任由那帶着陰寒真氣的指刀擦着他的太陽穴掠過。劇痛和冰冷的麻痹感瞬間蔓延,鮮血順着鬓角流下,但他抓向面具的手,卻更添了幾分玉石俱焚的狠厲。
“嗤啦——!”
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
李沉燕沾滿血污的手指,終于狠狠摳住了青銅鬼面的邊緣。那面具似乎并非尋常青銅,入手冰冷堅硬異常。李沉燕五指瞬間被反震之力割破,鮮血淋漓,但他如同感覺不到疼痛,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全身殘餘的真氣和力量都灌注在五指之上,死命地向外撕扯。
鬼面人發出一聲驚怒的咆哮,他清晰地感覺到面具邊緣傳來的恐怖力量,面具下的皮膚甚至感覺到了撕裂的痛楚。他左手化指為掌,凝聚全身功力,帶着呼嘯的陰風,狠狠拍向李沉燕的心口,這一掌若拍實,足以震碎心脈!
生死一線!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噗——!”
一聲極其輕微、卻穿透了所有喧嚣的悶響。
鬼面人拍出的左掌,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猛地頓在半空!他身體劇震,難以置信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
一點寒芒,不知何時,極其精準、極其刁鑽地,從他後背刺入,穿透了心髒!冰冷的劍尖帶着一蓬滾燙的心頭血,從他前胸的赭色勁裝裡透了出來。
那劍尖,纖細,黯淡無光,甚至帶着斑斑鏽迹。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鬼面人眼中的驚怒、殘忍、不可置信,瞬間被死灰般的絕望取代。他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動脖頸,試圖看向自己的身後。然而,生命的流逝快過了他的動作。青銅面具下的瞳孔驟然放大,随即失去了所有神采,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向前栽倒。
“砰!” 沉重的身體砸在滿是塵土的地上。
李沉燕還保持着前撲撕扯的姿勢,鬼面人猝然倒下,讓他失去了支撐,也踉跄着向前撲倒,重重壓在鬼面人的屍體上。溫熱的血液瞬間浸透了他胸前的墨色勁裝,濃重的血腥味沖得他一陣眩暈。
他劇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左肩和太陽穴的劇痛,眼前陣陣發黑。他艱難地擡起頭,越過鬼面人屍體的肩膀,看向那緻命一劍的來源——
角落裡,那片散發着惡臭的稻草堆旁。
陳鏽笙不知何時,竟已掙紮着坐了起來!他背靠着冰冷的、布滿蛛網的廟牆,單薄破敗的身體如同風中殘燭,劇烈地顫抖着。他那張污穢不堪的臉上,汗水如同小溪般沖刷着污垢,露出底下異常慘白的底色。他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着破風箱般的、令人揪心的嗬嗬聲,嘴角不斷溢出暗紅的血沫。
而他的右手,正以一種極其怪異的角度擡起。那手臂枯瘦得如同幹柴,卻在劇烈地顫抖着,仿佛承受着萬鈞重壓。他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握着一柄劍!
那劍……李沉燕瞳孔猛地收縮!
那根本不是劍!
那是一截斷裂的、鏽迹斑斑的劍尖!長度不過半尺,邊緣布滿了參差不齊的豁口,劍身黯淡無光,甚至被一層厚厚的鐵鏽覆蓋,如同剛從廢棄多年的垃圾堆裡撿出來。劍柄早已不知所蹤,陳鏽笙就是那麼直接、粗暴地用手握着這截布滿鏽蝕和鋒利豁口的廢鐵。
殷紅的血,正順着他緊握鏽刃的手指縫隙,大股大股地湧出,滴落在他褴褛的衣袍和身下的稻草上,觸目驚心。顯然,這截鏽刃本身,就割傷了他的手。
剛才那穿心一劍,就是陳鏽笙用這截随時可能割斷自己手掌的廢鐵,在鬼面人全力攻擊李沉燕、後背空門大開的一瞬間,以不可思議的精準和角度,從背後刺入的。
李沉燕的腦子一片空白。
他看着陳鏽笙。對方渾濁的眼睛半睜着,眼神渙散,似乎已經耗盡了所有力氣,連聚焦都困難。但那枯瘦的身體裡,仿佛還殘留着最後一縷支撐着他揮出那一劍的、微弱卻無比堅韌的意志。
“呃……” 陳鏽笙喉嚨裡發出一聲微弱的氣音,似乎想說什麼,但更多的血沫湧了出來。他握着鏽刃的手,終于支撐不住,無力地垂落下來。那截染血的廢鐵,“哐當”一聲,掉落在肮髒的稻草堆裡。
他的身體也徹底軟倒,重新滑落在稻草堆裡,隻剩下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喘息。仿佛剛才那驚世駭俗的一劍,已經徹底抽幹了他這具破敗軀殼裡最後一點生機。
破廟裡,死一般的寂靜。
剩下的幾個赭衣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他們驚恐地看着倒在地上、胸口還在汩汩冒血的鬼面人,又看看角落裡那個如同死人般癱軟的廢人,再看看撲在屍體上、渾身浴血、眼神混亂而兇狠的李沉燕。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們。
連首領都被那個形同廢物的陳鏽笙一劍穿心……眼前這個中了“七殺透骨釘”卻如同兇魔附體的李沉燕……還有那詭異出現的、能砸碎人腿骨、震開首領彎刀的鐵牌……
未知的恐懼,瞬間壓倒了殺手的冷酷。不知是誰先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如同受驚野獸般的低嚎,幾個赭衣人如同驚弓之鳥,再不敢停留,轉身就朝着破廟外倉皇逃竄!腳步聲雜亂而驚恐,迅速消失在嗚咽的秋風裡。
破廟裡,隻剩下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劣酒味、腐朽味,以及兩個男人沉重或微弱的喘息。
壓在鬼面人屍體上的李沉燕,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七殺透骨釘”的陰毒和太陽穴被指風擦傷的麻痹感,如同跗骨之蛆,瘋狂地侵蝕着他的意志。他艱難地撐起身體,搖搖晃晃地想要站起來,卻眼前一黑,再次重重栽倒。
他掙紮着,用盡最後的力氣,翻了個身,仰面躺在冰冷肮髒的地上。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着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痛楚。他側過頭,看向角落裡那片沉寂的稻草堆。
陳鏽笙一動不動,隻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着。
李沉燕的目光,最終落在那截掉在稻草堆裡、沾滿鮮血和鏽迹的斷劍尖上。那截廢鐵,在昏暗的光線下,沉默地躺着,卻仿佛散發着一種無聲的、令人心悸的鋒芒。
他沾滿血污的左手,下意識地攥緊。掌心裡,那塊冰冷沉重的鐵牌,棱角硌得他生疼。那粗糙的觸感,帶着泥土、鐵鏽和陳鏽笙最後一點生命的氣息,死死烙印在他的血肉裡。
“讨……債……” 他無聲地翕動着幹裂的嘴唇,重複着陳鏽笙塞給他鐵牌時那聲嘶力竭的遺言。
混亂的思緒如同暴風雨後的海面,沉渣泛起。那些強行灌入他腦海的、屬于陳鏽笙的血腥記憶碎片——被圍攻、被廢武功、被踐踏、被搶奪……還有那塊讓玄煞盟不惜一切也要得到的“牌子”……
冰冷的現實和混亂的記憶交織碰撞。
債……
這十年,他滿腔恨意,隻想着向陳鏽笙讨還當年那句“小白臉”的輕視之債。
可如今……
濃稠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拍打着意識的堤岸。每一次拍打,都帶來更深沉的窒息和無處不在的劇痛。左肩胛處的“七殺透骨釘”像一枚燒紅的烙鐵,将陰寒與灼痛同時烙進骨髓深處,毒力如同無數冰冷的蛆蟲,沿着血脈瘋狂啃噬,向着心脈侵蝕。每一次心跳都沉重滞澀,帶着瀕死的回響。
李沉燕感覺自己正沉向一片無光的深海。冰冷,死寂。破碎的畫面如同水底的沉船碎片,在意識深處幽幽漂浮:白衣劍客冷漠的眼神,油紙傘下滴落的雨簾,裂開的圍帽……然後畫面陡然切換,是泥濘雨地裡無數獰笑的踩踏,是丹田被毒力侵蝕寸寸碎裂的劇痛,是那塊冰冷沉重的鐵牌被強行搜走的絕望嘶吼……屬于陳鏽笙的屈辱與恨意,如同深海暗流,與他自身積壓十年的怒火和此刻的瀕死感死死纏繞,不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