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物!”他低罵了一句,不知是在罵陳鏽笙,還是在罵自己剛才那片刻的失控和……不忍。這兩個字像石頭砸在地上,在破廟的死寂裡激起沉悶的回響。
陳鏽笙沒有回應,隻是急促地喘着氣,每一次吸氣都帶着破風箱般的嗬嗬聲,身體因為劇痛而微微發着抖。那隻被李沉燕松開的手無力地垂落在肮髒的稻草上,手指神經質地微微蜷曲。
李沉燕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破廟裡投下濃重的陰影,幾乎将角落裡蜷縮的人完全籠罩。他煩躁地來回踱了兩步,靴子踩在枯草和塵土上,發出令人牙酸的碎裂聲。胸口的墨色衣襟上,還殘留着被陳鏽笙抓出的幾道明顯的污痕褶皺,像個恥辱的烙印。那若有似無的藥味,似乎也因為這劇烈的動作而濃烈了幾分,絲絲縷縷鑽進鼻腔,提醒着他自己也并非完好無損。
他最終停在原地,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像是在強行壓下翻湧的心緒。目光再次落回陳鏽笙身上,帶着審視,帶着壓抑的怒火,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沉重。
“讨債?”他嗤笑一聲,聲音冷得像冰,“就憑你這副鬼樣子?”他俯下身,陰影再次将陳鏽笙完全覆蓋,眼神銳利如刀,試圖在那張痛苦扭曲的臉上找到一絲一毫當年那個白衣劍客的影子,“陳鏽笙,告訴我,誰幹的?”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裡碾磨出來,帶着不容置疑的逼迫。
陳鏽笙的身體似乎因為那迫近的壓迫感而瑟縮了一下。他艱難地睜開眼,那雙灰敗的瞳孔在劇痛和昏暗光線下艱難地聚焦,落在李沉燕近在咫尺、寫滿戾氣的臉上。沒有恐懼,沒有憤怒,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和……麻木。那麻木比任何激烈的反應都更讓人窒息。
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牽動了一下嘴角,扯出一個比哭更難看的弧度,喉嚨裡發出一串意義不明的嗬嗬氣音,随即猛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震得他單薄的胸膛劇烈起伏,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嘴角甚至溢出了一絲混着唾液和污物的暗紅血沫。
李沉燕的瞳孔驟然收縮。那刺目的紅像一根針,狠狠紮了他一下。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後退了半步,仿佛那血沫帶着緻命的瘟疫。
咳嗽聲在空曠破敗的廟宇裡回蕩,漸漸平息,隻剩下陳鏽笙如同破舊風箱般粗重艱難的喘息。他整個人像是被抽幹了最後一絲力氣,癱軟在稻草堆裡,隻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着。那點血沫粘在他幹裂的下唇上,像一抹嘲諷的印記。
李沉燕站在原地,像一尊驟然冷卻的熔岩雕像。破廟裡的腐朽氣味、劣酒氣息、血腥味,還有那該死的、越來越清晰的金瘡藥與續斷草的苦澀味道,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沉重得化不開的氣息,沉沉地壓在他的胸口。
他低頭看着自己腰間懸着的劍。鲨魚皮的劍鞘溫潤,墨玉的劍柄在昏暗光線下流轉着内斂的光華。這柄劍飲過不少成名高手的血,是他十年苦修、搏命換來的榮光,是他用來“讨債”的倚仗。可此刻,這柄鋒芒畢露的劍,懸在這座破廟裡,懸在這個形銷骨立、咳着血沫的廢人面前,顯得如此……可笑。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壓不住心底那股瘋狂翻湧的、無處宣洩的憋悶和一股更深的、冰冷的茫然。他像一頭沖進了濃霧的困獸,失去了方向,連嘶吼都顯得空洞。
目光再次落在陳鏽笙身上。那枯瘦的手腕還搭在稻草上,剛剛被他攥過的地方,似乎留下了一圈更深的、不自然的青白。那細微的痙攣還未完全停止。
李沉燕的喉結重重地滾動了一下,發出清晰的吞咽聲。他猛地轉過身,不再看那角落裡令人窒息的景象,大步朝着廟外走去。
冷硬的秋風立刻灌了進來,卷起他墨色的衣擺,帶來一絲涼意,卻吹不散心頭那沉甸甸的陰霾。他站在破敗的門檻外,背對着廟裡的一切,望着遠處荒山蕭瑟的秋景。枯黃的草浪在風中起伏,如同他此刻混亂的心緒。
過了許久,久到廟裡那艱難的喘息聲似乎都微弱得快要聽不見。
李沉燕才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解開了自己腰間那個鼓鼓囊囊的皮質水囊。這水囊做工精良,與他一身行頭相配。他拔開塞子,沒有喝,隻是将裡面清澈甘冽的清水,一股腦地倒掉大半在廟門外的泥地上。清水迅速滲入幹燥的泥土,隻留下一點深色的濕痕。
然後,他沉默地轉身,重新走回那令人窒息的角落。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
他蹲下身,依舊與那雙渾濁的眼睛平視,隻是這一次,他的目光避開了那令人不适的直視。他動作有些粗魯地,将水囊的細口塞進陳鏽笙幹裂起皮、沾着血沫的嘴唇裡。
“喝。”
水囊冰冷的錫口抵在幹裂起皮的嘴唇上,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陳鏽笙渾濁的眼珠轉動了一下,那點微弱的光似乎凝滞了片刻,随即被一種更深沉的、近乎認命的疲憊覆蓋。
他極其緩慢地、順從地張開了嘴。
甘冽的清水湧入,沖刷着口腔裡濃重的血腥和劣酒混合的腐朽味道。他本能地吞咽,喉嚨發出饑渴的咕咚聲,卻又因過于急促被嗆住,猛地弓起腰劇烈咳嗽起來。水混合着暗紅的血沫從嘴角溢出,沿着下颌髒污的曲線蜿蜒流下,沖開幾道蒼白的痕迹,更顯狼狽。
李沉燕的手僵持着,水囊依舊抵在陳鏽笙唇邊。他看着那咳得撕心裂肺、幾乎蜷縮成一團的身體,看着那刺目的血水,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再次頂撞着他的胸口。他猛地将水囊拿開,仿佛被那景象燙到。
“廢物!”他又低斥了一聲,聲音裡的怒火卻顯得有些空洞,更像是在驅散自己心頭那股莫名的窒悶。他煩躁地擰緊水囊塞子,随手丢在旁邊的爛草堆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破廟裡隻剩下陳鏽笙艱難的喘息,一聲重過一聲,拉扯着破敗的風箱。
李沉燕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在那隻垂在稻草上、枯瘦如柴的手腕上。剛才被他粗暴攥過的地方,一圈刺目的青紫色瘀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浮現出來,在松弛灰敗的皮膚上格外猙獰。那手腕極其細微地顫抖着,連帶着幾根手指也神經質地蜷縮又松開,像垂死蜘蛛無力的抽搐。
他胸中那股無處發洩的憋悶感愈發強烈,幾乎要炸開。他猛地站起身,像一頭被關在籠子裡的困獸,焦躁地在狹小的空間裡來回踱步。靴底碾過枯草和碎瓦礫,發出刺耳的碎裂聲,每一步都踏在心頭那根緊繃的弦上。
目光掃過角落裡那堆散發着惡臭的破爛,掃過陳鏽笙身上幾乎與泥垢長在一起的褴褛布袍,最終定格在他那隻沾滿污垢、指甲斷裂的手上。那手背上似乎有幾道翻卷的舊傷,邊緣紅腫,正滲出可疑的膿黃液體,混在污黑裡,觸目驚心。
“啧。”李沉燕發出一聲極不耐煩的咂舌聲。他煩躁地一把扯下自己腰帶上系着的另一隻小皮囊——裡面裝着他行走江湖時備下的粗鹽和止血的金瘡藥粉。動作粗暴,帶着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意味。
他重新蹲下,這次離得更近了些,那股混合着膿血、污垢和劣酒的濃烈氣味幾乎将他淹沒。他緊抿着唇,下颌繃成一條冷硬的線,從皮囊裡抓出一小撮粗糙的鹽粒,看也不看,直接按在陳鏽笙手背上那幾道最顯眼的潰爛傷口上!
“呃——!”
一聲壓抑到極緻、從喉嚨深處擠出的痛嚎驟然撕裂了廟裡的死寂。那不是剛才被攥手腕時的悶哼,而是瀕死野獸被烙鐵燙上時才有的凄厲嘶鳴!
陳鏽笙整個人如同被投入滾油般猛地彈了起來!那張污穢的臉瞬間扭曲變形,渾濁的眼球因劇痛而暴突,布滿駭人的血絲,額頭上青筋根根暴起,冷汗如同溪流般湧出,沖刷着臉上的污垢。他枯瘦的身體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劇烈地掙紮扭動,像一條被釘在砧闆上的魚,破爛的衣袍在稻草堆上瘋狂摩擦。
李沉燕也被這劇烈的反應驚得手臂一震,差點按不住。那撕心裂肺的痛嚎像冰錐刺入他的耳膜,讓他心髒猛地一縮。他看到陳鏽笙那隻枯爪般的手猛地擡起,痙攣着想要抓撓傷口,指甲在潰爛的皮肉邊緣留下道道血痕。
“别動!”李沉燕低吼一聲,幾乎是本能地,用空着的左手猛地攥住了陳鏽笙那隻亂抓的手腕!這一次,他下意識地放輕了力道,避開了那圈新添的青紫。但陳鏽笙的掙紮并未停止,他渾身都在劇痛中篩糠般抖動着,喉嚨裡發出嗬嗬的、不成調的哀鳴,那雙暴突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沉燕,裡面翻湧着純粹的、瀕死的痛苦和一種刻骨的恨意,仿佛要将眼前這張年輕的臉生吞活剝。
那恨意,像淬毒的針,刺得李沉燕手指一顫。
他咬着牙,強迫自己不去看那雙眼睛。右手依舊死死按着那撮粗鹽,在潰爛翻卷的皮肉上用力碾磨!鹽粒摩擦着傷口,發出細微而令人牙酸的聲響,膿血混着組織液被粗暴地擠壓出來,沖淡了鹽粒,也帶走了傷口邊緣更多的腐肉。陳鏽笙的掙紮在他強硬的壓制下變成了絕望的抽搐,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一聲破碎的、拉風箱般的抽氣,身體像繃到極限的弓弦,随時可能徹底斷裂。
李沉燕的手心被陳鏽笙腕骨硌得生疼,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皮膚下脈搏狂亂的跳動,微弱卻異常急促,如同瀕死的鼓點。他額角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不知是因為用力,還是因為這酷刑般的清理帶來的巨大壓迫感。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又仿佛無比漫長。當手底下傷口的膿血被鹽粒和粗暴的摩擦清理掉大半,露出底下相對新鮮的、帶着血絲的嫩肉時,陳鏽笙的掙紮終于微弱下去,隻剩下身體間歇性的、無意識的痙攣和喉嚨裡壓抑不住的、痛苦的嗚咽。他癱軟在草堆上,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着瀕死的嘶聲,眼睛半睜半閉,渙散無神地望着廟頂漏風的破洞,整個人仿佛剛從滾水裡撈出來,濕透了,隻剩下最後一口氣。
李沉燕這才緩緩松開了壓制他的雙手。他自己的手也在微微發抖,指尖沾滿了粘稠的膿血和污垢,帶着刺鼻的腥氣。他看也沒看,從皮囊裡倒出金瘡藥粉——那帶着淡淡續斷草苦澀氣味的粉末,厚厚地、幾乎帶着一種報複性的狠勁,撒在那片被他清理得血肉模糊的傷口上。
藥粉接觸到新鮮創面,又是一陣劇烈的刺痛襲來。陳鏽笙的身體猛地一彈,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的抽氣,随即徹底癱軟下去,連嗚咽的力氣都沒有了,隻剩下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喘息。
李沉燕扯下自己裡衣還算幹淨的一角布料,胡亂地裹住那隻塗滿藥粉的手。動作依舊粗魯,但纏繞打結時,手指卻無意識地放輕了些許,避開了最嚴重的潰爛處。
做完這一切,他像耗盡了所有力氣,猛地向後跌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布滿灰塵和蛛網的廟牆。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劇烈起伏,低頭看着自己沾滿污血和膿液的雙手,那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氣味直沖鼻腔。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他強忍着才沒有當場嘔出來。
他擡起袖子,用力擦拭着雙手,布料摩擦皮膚發出沙沙的聲響,卻怎麼也擦不幹淨那深入紋理的污穢和那股令人窒息的氣味。他煩躁地将袖子甩開,手臂頹然地垂落在身側。
破廟裡重新陷入死寂,隻有兩個男人粗重或微弱的呼吸聲交織。一種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難堪的沉默彌漫開來,如同實質的淤泥,沉甸甸地淤積在空氣裡,堵住每一個毛孔。
李沉燕靠在冰冷的牆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廟頂漏進來的那一小塊灰蒙蒙的天光。胸口的衣襟上,那幾道被陳鏽笙抓出的褶皺污痕,像幾道醜陋的疤。他腰間的劍,安靜地懸在那裡,墨玉劍柄溫潤依舊,卻再也無法給他帶來一絲一毫的安定感。十年苦修,十年追逐,十年刻骨銘心的恨意……在這一刻,被這破廟裡的腐朽、血腥、膿臭,還有那個廢人瀕死的痛苦哀嚎,沖擊得支離破碎。
他像一頭迷路的狼,闖入了不屬于自己的領地,撕咬了一番,卻隻嘗到了滿嘴的苦澀和茫然。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個極其微弱、極其嘶啞的聲音,如同遊絲般飄了過來,幾乎要被風聲掩蓋:
“……藥味……” 陳鏽笙的聲音氣若遊絲,斷斷續續,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直鑽入李沉燕混亂的腦海,“……你身上的……藥味……”
他費力地側了側頭,那雙剛剛承受了劇痛、幾乎失去焦距的渾濁眼睛,竟再次艱難地轉向李沉燕的方向,死死地、帶着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專注,釘在他身上。
“……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