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英國的優雅守成不同，美國的淑女們顯然對活潑奔放的穿着風格更為青睐。她們弱化了裙撐的重要性，取而代之的是自然垂墜的線條；在色彩的選擇上，她們偏愛鮮豔明亮的芥末黃或是松石綠，上面通常還會有格子布和幾何紋樣作為裝飾。

此刻瑪麗絲正坐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三樓的包廂裡，視線越過面前的鍍金欄杆，饒有興緻地觀察着樓下慢慢走向座位的紳士淑女們。距離她上一次正正經經地進劇院已經有差不多十年了，現在置身于高聳的穹頂之下，沐浴在有着鎏金浮雕的水晶吊燈灑下的光芒中，她忍不住覺得這一切都變成了劇院裡那暗紅色地毯柔軟的質地，像是醒來後就不會再記起的溫暖的夢境。

“為什麼歌劇院這次會表演《彌賽亞》呀？”她傾身去問旁邊的亨利，“最近又沒有什麼特别的節日，難道這種宗教作品不應該在音樂廳演出嗎？”

“好像是四年前這裡為了慶祝亨德爾的兩百周年誕辰舉辦了一系列的演出。最近伊蓮娜夫人在幾次表演中大放異彩，歌劇院自然是要把她請過來吸引人氣的。”亨利說着，手裡拿起一個小巧的黃銅望遠鏡貼在眼睛旁，向下面位置更好的包廂看去。瑪麗絲知道他在找阿斯特家族年輕的繼承人，後者曾公開表示要親自支持伊蓮娜夫人在歌劇院的首次亮相。許多貴族都喜歡利用這種時間抛頭露面，把歌劇院或是音樂廳之類的地方作為彰顯自己高雅品味的社交場所。身為萬衆矚目的社會名流，阿斯特家族當然會抓住這種機會，就算不能新結識幾位大公，至少也能給普通的上流人士留下深刻的印象。

阿米莉娅坐在後面一排，不太感興趣地抱着手臂，對偶爾到他們包廂裡來社交的紳士們也隻是禮貌冷淡地回答。像她這樣一個不愛循規蹈矩的姑娘，很難被紐約這樣現代工業氣息濃重的城市所吸引，隻有前兩天在阿迪朗達克山脈的探險才讓她稍微激動了些。

突然，一小段管風琴彈奏的琶音傳入所有人的耳中。随即是三聲“咚咚”的響聲，瑪麗絲知道那是包絨木槌叩擊後台梁木的聲音。觀衆席上嗡嗡的說話聲平靜下來，吊燈熄滅——演出開始了。

指揮一揚手，樂池裡的樂手們便奏出了第一個音。在舞台上煤氣燈的映照下，小提琴發出溫潤的反光，琴弦像是跳動的火苗。音樂的靈魂從那火苗中流出，變成一個個圓潤飽滿的音符，一直鑽到人的心裡去。幾小節後的小調恰到好處地起到了轉折的作用，附點音符脫去了沉重的節奏，嚴肅而輕盈地流露出悲憫之光。

這樣的開頭顯然是精妙絕倫的。瑪麗絲坐直了身體，想聽聽接下來的男高音會如何演繹。

令她大失所望的是，男高音居然剛上來就進錯了拍子。從瑪麗絲的角度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聽得出這位年輕人緊張過了頭，聲音很緊繃，氣息也不太穩。這很不幸地擾亂了後面合唱團的心态，本來應該是活色生香的樂章，全部被唱的七零八落。“我所有音符的排列組合，不過是為彰顯造物主設定的完美比例。”說過這話的亨德爾既然如此追求音樂的和諧，如果聽見這連整齊都算不上的合唱，肯定要氣得複活。

“這唱的一點都不能讓人沉浸進去嘛。”亨利壓低聲音和瑪麗絲吐槽。不過這時再遵守劇院禮儀似乎有些多餘了，因為幾乎所有觀衆都在竊竊私語；隔壁包廂裡一位富态的貴夫人發出幾聲誇張的歎息，響亮到足以讓附近包廂裡所有人都聽見。從人們的反應來看，這表演實在是不盡人意。

瑪麗絲轉頭看到阿米莉娅都快睡着了，也就靠回椅背上，阖了阖眼睛，慢慢放松下來。

正當她昏昏欲睡的時候，樓下的觀衆突然鼓起掌來。她困惑地聽着，才到《他必潔淨》這首合唱的結尾，遠遠沒到中場休息的時間。

亨利也跟着鼓掌，一面興奮地向她解釋：“那就是伊蓮娜夫人！”

瑪麗絲趕緊拿過亨利手中的望遠鏡，想看看這位備受贊譽的女低音到底長什麼樣子。不過她舉着望遠鏡半天也沒有對上舞台的方向，隻好把望遠鏡丢給亨利，眯起眼睛掃視着舞台。也就是在這時她看到了那個穿着白色禮服裙的窈窕身影。

瑪麗絲曾經讀過《彌賽亞》的譜面，她一直認為其中最動聽的是《我知道我的救贖者活着》——她更喜歡女高音。可是當伊蓮娜夫人開口唱出那宣叙調時，再清亮的女高音都立刻黯然失色了。

“必有童女懷孕生子，給他起名叫以馬内利。”

瑪麗絲所有的感官都被深深震撼了，那感覺就像是裂石穿雲，是盲人第一次得以看見，是救贖的光輝照耀到枯萎的靈魂上。劇院的設計很容易就會讓低音散失掉，但伊蓮娜夫人天鵝絨般的嗓音是那麼有穿透性，穩穩地傳到每個觀衆的耳朵裡。她的音色比任何樂器都來得動聽，讓伴奏在後面顯得毫不起眼。

“報好信息給錫安的啊，”她的雙手随着唱詞輕柔地擺動，優雅得像一幅油畫，“你要登高山……”

音符攀升，似乎她真的帶領觀衆登上了耶路撒冷的橄榄山。嶙峋的岩石間萦繞着先知式的莊嚴話語，寬廣而堅定，又隐隐流露出報佳音的歡欣。

一束燈光照在她的身上，讓白裙閃閃發光，好像天使下凡。瑪麗絲說不清她的頭發是栗色的還是紅色的，那頭秀發被盤成高高的發髻，隻穿插了一根潔白的鴕鳥毛作為裝飾，美麗到讓人不禁屏住呼吸。

白裙身影在合唱中轉身走了，瑪麗絲仍沉浸在那氣氛中，都沒聽見亨利和她說了些什麼。有伊蓮娜夫人出來撐台，合唱團又找回了信心，在剩下來的時間裡完美地演完了上半場。

“怎麼樣！”中場休息時的吊燈被重新點亮了，亨利推推瑪麗絲，激動地問她，“伊蓮娜夫人是不是很厲害！……咦，你怎麼了，阿莉娅小姐？”

瑪麗絲也坐到她身邊去扶她的肩膀:“你看上去精神不太好，阿莉娅，沒事吧？”

“沒事，我就是有點困了。”

“你要不要先回去？”亨利着急地說，“好好休息一個下午，過兩天我們還要去看西西呢。”

“那我就先走了。不用送我，瑪麗小姐，你很喜歡這演出，不要為了我錯過下半場。”

“好吧，亨利先生，能不能拜托你把阿莉娅送回旅館吧？”

“我去叫馬車。我想我應該能在謝幕的時候趕回來，過會見，瑪麗絲小姐。”

“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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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場的表演以伊蓮娜夫人的《他被人藐視》為開頭。這首著名的女低音詠歎調在她悲怆的聲線中充滿了聖潔的光輝，當她用清晰的咬字反複唱到“憂患”這個詞時，連隔壁包廂裡的貴夫人都開始抽泣起來。而那柔和的連音出現時，仿佛是浸滿血淚的荊棘上開出了白色的花朵，用最崇高的愛引領着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