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仿佛是平地一聲驚雷,完全攪亂了平靜的人群。短短的幾秒鐘裡,有幾位女士尖叫着昏了過去。有人圍到船長身邊,嚷嚷着想知道具體的情況。
“霍亂!”一位衣着體面的紳士驚訝道,“那不是窮人的瘟疫嗎?為什麼會在頭等艙發生這樣的事情?”
一時間,他身邊的紳士們都炸開了鍋,紛紛說出自己認為是三等艙的肮髒乘客把瘟疫帶來的懷疑,義憤填膺地對玩忽職守的船員發出抗議。
瑪麗絲趕緊挪回阿米莉娅和亨利的身邊,緊張地發問:“我聽說隻有空氣腐敗的地方才會有霍亂,難道是我們住的套房裡空氣不流通導緻的?”
亨利還沒來得及開口,剛剛和瑪麗絲交談的那位紳士便把手上的書收了起來,彬彬有禮地對她說道:“那是一種常見的誤解,王小姐。事實上,大多數霍亂的案例裡都出現了被污染的水源;我的一位同事也認為霍亂其實是通過某種細菌傳播的。我建議在沒有查明原因前,你們最好都不要碰來路不明的食物。”
“謝謝你的提醒,先生。”瑪麗絲拉住阿米莉娅,心裡的憂慮又加深幾分。
沒過多久,就有一群穿着制服的船員來到甲闆上疏散人群,讓大家回到各自的套房裡。在慌亂中,誰都沒有注意到那片離客輪越來越近的陸地。一尊高大的青銅雕像漸漸顯出了她分明的輪廓,折射出熹微的晨光。那是三年前才落成的自由女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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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紐約海關的規定,“皇後”号客輪必須被隔離檢疫,在接下來的十二天内任何乘客和船員都不允許離船登岸。一開始他們全被要求待在套房裡不許上甲闆,瑪麗絲也沒有别的消遣方式,整天就是和阿米莉娅聊天。作為她曾經的學生,從小直性子的少女也沒什麼拘束,大大方方地和瑪麗絲分享她生活中的點滴。她提到亨利已經和斯坦福夫人聊過了他們不曾說出口的心事,得到了這位了不起的夫人的首肯。亨利恪守了他的諾言,沒有做出什麼冒失的舉動,所以他們相處起來還是像兄妹一般。阿米莉娅很好奇倫敦的生活是怎麼樣的,纏着瑪麗絲問了好多問題。她滿口答應,說好有空一定要邀請阿米莉娅來牛津街做客,要和她分享最近讀了什麼書。她不知道亨利的哮喘怎麼樣了,但就算他已經痊愈了,過幾年和阿米莉娅結婚以後應該也不太可能會搬到倫敦去。這樣阿米莉娅豈不是要和斯坦福夫人一樣困守在風景優美的蘇塞克斯,沒有機會去看看更廣闊的世界了嗎?不過,她也清楚亨利是個值得托付的人,比斯坦福先生要強得多,多少也覺得寬慰了些。
除此之外,瑪麗絲才知道塞西爾·托裡吉裡斯從倫敦北郊被送到紐約,不是在什麼貴族女子寄宿學校進修課程,而是到曼哈頓聖心修道院去隐居。出于某些政治上的考量,威廉爵士和托裡吉裡斯家的三位兄長想讓塞西爾和美國的新貴——阿斯特家族聯姻,因此讓她在修道院裡研修天主教禮儀,好展示出她有着純潔而又虔誠的品德。瑪麗絲初聞這件事隻覺得荒謬:塞西爾和阿米莉娅年紀相仿,最多也不會超過十四歲,在異國他鄉還被迫改變信仰,她想象不出威廉爵士是有多鐵石心腸才會讓自己唯一的親生女兒去過這樣的生活。亨利對此也是無能為力,身為家族裡最小的兒子、被兄長們排擠的私生子,他能做的隻有多寄點錢給塞西爾,提心吊膽地等待她每個月寫來的報平安的信件,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過得自在。
隔離期間每天都會有船員送來三餐和下午茶。多虧了頭等艙廚房配有的保存新鮮食材的冰窖,他們還能吃到幹淨衛生的鵝肝和現烤羊腿。理論上他們可以在一小片劃出來的區域中活動,但是瑪麗絲每次離開套房都能聞到外面有股濃烈的硫磺被焚燒過後的味道,因此一直沒出去過。等到隔離快結束的那幾天,管控突然放松了下來,人們恢複了原本的娛樂活動,隻等着登岸的日子正式到來。
亨利的消息還是最靈通,據說那個姓溫特的倒黴蛋似乎是颠茄提取物中毒,隻是嘔吐和痙攣的症狀被誤以為是感染了霍亂,所以還沒能從傳染病房裡出來。不過瑪麗絲發現了另一件奇怪的事,除了登船的檢疫員外,她還在頭等艙甲闆上看見了一位從來都沒有見過的人。倒不是說她很會認人或是天才般地記住了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一百九十二名頭等艙乘客,隻是她偶然發現了那張陌生的面孔,在後來回憶起和“皇後”号客輪有關的案件時把這些細節都聯系起來了。
這段經曆還讓她結識了梅森教授,那次在甲闆上和她搭話的紳士。瑪麗絲私下裡覺得這個普通的姓氏和他的氣質有點不符,因為他是如此博學,不僅在他教授的數學上大有建樹(之前他手中拿的書居然是他自己寫的,是有關一個定理的論證),而且涉獵頗廣,除了福爾摩斯,瑪麗絲從來都沒有認識哪個人有這樣廣泛的知識面。梅森教授并沒有明說自己在哪裡教書,但言語之中似乎對牛津很了解,瑪麗絲覺得他可能就在牛津大學工作。在船上的最後幾天裡,他很熱心地給瑪麗絲介紹了許多數學知識。當然,大多數時候她都聽得一頭霧水,這時教授便會友好地替她解圍,問她一些有關自己的事情來岔開話題。他簡直像是父親一樣表達着對瑪麗絲的關心,讓她很快就願意坦誠地聊起那些客套話之外的私事,比如她早年在愛丁堡的生活,或者是她對大名鼎鼎的私家偵探歇洛克·福爾摩斯的欣賞。
9月10日,船上的乘客們終于被批準在傍晚登岸。瑪麗絲行李收拾了一半,和阿米莉娅一起跑到亨利那裡去聊天。
“我都快要發黴了!将近三個星期被關在這小小的船上,真是讓人受不了,”亨利面對着她們靠在套房門口,叉着手抱怨道,“幸虧距離伊蓮娜夫人的演出還有幾天。要是因為這次隔離而錯過了演出,我會覺得這麼長途跋涉地來美國就是白費力氣。哦不對,我還是能見到西西,倒也不虧。”
瑪麗絲已經對演出不抱有什麼期待了。自從她知道要看的居然是亨德爾的《彌賽亞》,興趣便減少了大半——她本以為至少會是莫紮特或是别的什麼的歌劇那種更具娛樂性的演出的!更何況《彌賽亞》還是以合唱為主,如果伊蓮娜夫人唱的是女高音,那還有點意思,可她卻是瑪麗絲覺得最乏善可陳的女中音!她聳了聳肩,為了不掃興便沒有發表什麼評價。
這時一個船員向他們走來:“請問是瑪麗絲·王小姐和阿米莉娅·斯坦福小姐嗎?”
“是的,”亨利替她們回答道,“是例行的健康審查,你們去吧,剛才我已經被叫過去過了。”
她們被帶到甲闆上,那裡正在一張羊皮紙上勾畫乘客名字的有點獐頭鼠目的紳士吸引了瑪麗絲的注意。他不是之前登船的檢疫員或是那個陌生人,而像是她認識的一個熟人。當他出聲向身邊人問話時,瑪麗絲通過他的口音知道她并沒有認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