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驟然陷入一片騷動。
在此之前,語文老師從未公開讀過任何人的作文。青春期的少年們對心事格外敏感,誰都不願像洋蔥一樣,被當衆一層層剝開。
沈琛轉過頭,目光直直刺向邱千。他沒說話,但眉梢微挑,眼底明晃晃寫着——“你不怕丢人?”
邱千迎上他的視線,嘴角輕輕一抿。
她當然不怕。從決定将那些文字付諸筆端的那一刻起,她就沒想過要躲藏。出身不是她的恥辱,而是她骨血裡淬煉出的铠甲。
相反,她胸腔裡湧動的全是感激,溫老師不僅讀懂了那些字裡行間藏着的勇氣,更親手為她推開了一扇窗,讓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進來。
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像無形的箭,邱千卻将背脊挺得更直。
她聽着自己的文字從于恒口中流淌而出,那些曾在深夜獨自咀嚼的苦澀,此刻化作有聲的羽翼,在教室裡緩緩舒展。
前兩段還算溫和,可當讀到第三段時,于恒的聲音明顯滞澀了。邱千的文字太鋒利,像一把手術刀,毫不留情地剖開自己過往每一道傷疤——孤兒、貧窮、霸淩……字字句句,鮮血淋漓。
于恒機械地念着,喉結不住滾動。感覺自己正親手将邱千推上審判台,而台下坐滿了陪審團。這種近乎公開處刑的朗讀,讓他指尖都在發冷。
盡管他們毫無交集,但他也不想當劊子手。
煎熬地念完最後一個字,于恒幾乎是逃回座位的。他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卻撞上邱千平靜的目光。她甚至對他輕輕笑了一下,那笑容淡得像初春的薄霧,轉瞬即逝。
于恒倉促地扭過頭,胸腔裡翻湧着說不清的情緒。
這節本該分析範文的語文課,讓邱千第一次嘗到了被尊重的滋味。溫老師眼底的贊許,同學們遲滞卻真誠的掌聲,甚至沈琛那聲突兀的“寫得不錯”,都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将她一點點焐熱。
坐在座位上,她目光澄澈。那些文字裡的苦難與不屈,早已在無人知曉的歲月裡,悄然化作她隐形的翅膀。
下午,終于迎來了每周僅有半天的假期。
住在市區的同學一般都會回家,離家遠的就留校複習。從學校到雲禾,要先坐地鐵,再換兩個小時的長途公交,邱千不想浪費時間,就選擇了留校。
早就聽說八十八中的圖書館比大學裡的還要好,她想過去看看。
尤葉的媽媽來接她,兩個人沒吃午飯就走了。邱千獨自去食堂吃了飯,又回宿舍洗了幾件衣服,收拾完才去圖書館。
圖書館位于學校的西南角,和教學樓拉了一個對角線。
在金燦燦的銀杏樹林中,穿過一條鵝卵石鋪的羊腸小路,見到一棟四層的小洋樓。不是新式建築,更像是民國時期的古迹改擴建成的。
深灰色的磚面,落在午後的陽光和背蔭裡,一半明媚,一半深沉。弧形的建築穹頂,二層凸起一圈镂空的陽台,包裹在兩側茂密的爬山虎中。
邱千走進圖書館大門,靜悄悄的,人不多。
中央是重重懸挂的複古玻璃吊燈,無數的玻璃片在半空中玲珑剔透,折射着日光,散落在地上,留下一片片光斑。
樓梯兩側是一排一排的書架,穿梭在琳琅滿目的書籍中,邱千有種異常的欣喜。
雲禾二中根本沒有圖書館,隻有一個閱覽室,還總是人滿為患。區裡倒是有一個圖書館,但基本都被小孩子占領,想靜下心來看書根本不可能。
不過,雖然這裡藏書豐富,但她畢竟不是來看書的。找了一個臨窗的桌子,邱千放下書包,拿出數學試卷,準備硬啃。
這次周測,數學考得很不理想,才勉強及格,幾乎和沈琛差不多分數,這讓她有種深深的挫敗感。
以前在雲禾,雖然數學成績不好,但也是中等水平。考倒數,這還是頭一次。可能還是底子太差了,跟不上老師的節奏,隻能笨鳥勤飛。
邱千翻開卷子,繼續翻譯數學符号天書。
午後的陽光曬在身上,暖融融的,邱千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這時,耳邊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似乎就到了身後。
她擡起頭,一道陰影遮住了頭頂的光線。
沈骥清晰的面孔近在咫尺。穿着一身黑衣黑褲,氣質清隽又不失硬朗的臉龐,短發微微擋在額前,濃密微卷的睫毛下,是幽深清澈的眼。
目光交錯,兩個人都有些錯愕。
坐在他料峭的陰影裡,邱千一陣驚慌,倉促間從嗓子裡擠出一個音節,“嗨。”
沈骥微微點頭,嘴角輕揚,吐出一個字:“巧。”
簡單的寒暄過後,兩人便默契地各忙各的。
邱千低頭繼續啃卷子,沈骥似乎坐在了對面,因為桌面分明有一束光,暗了下去。
但她不敢分神,這道題正好來了思路。在演算紙上寫寫畫畫,十分鐘後,終于填上了答案。
手腕有些酸,她擡起來,想捏捏手,目光自然掃到了對面。
沈骥一側攤開了一本書,可視線卻并未落在書頁上。
他單手優雅地支撐着額頭,幾縷陽光穿過他的發間,如同細碎的金粉,密密麻麻地灑落在他的臉上,勾勒出一層淺淺的、如夢似幻的陰影。
在他面前是一張攤開的畫紙,修長且白皙的手輕輕捏着畫筆,在紙上躍動,每一筆落下,都像是在演繹一場無聲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