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融沉在深眠裡,不知時辰幾何,也不知雨何時停下。再有意識的時候,便是蘇肆一遍一遍在他耳邊喚着,“公子,公子。”他從渾身比之前更甚的疲累裡掙紮醒過來,隐約覺得自己有些體熱,也隻當是這幾日久站所緻。
他由着蘇肆伺候穿戴好外袍發帶,榻上隻餘下些許溫熱。這才想起來什麼詢問過自家書童,“可有見薛拙之?”蘇肆應下話,“薛公子一早便起來了,剛才還在整理書箱,現在已經在吃今早新熬的肉湯了。”
李融草草梳洗過,在他們之後用過早飯。掀開草簾走出去難免踩進泥濘裡,雲消日出,比前幾日竟都要暖上不少。薛珩同他們一路,都要回臨沂去。于是三人一齊清掃過廬内,在暖日的照映下于廬前三拜謝禮,當作送别辭世的老先生。
薛珩自己執意背過書箱,李融和蘇肆隻整理過行囊帶在身上。柴門重新被掩上了,雨水浸透的濕痕還殘餘其上,一切都處在寂靜之中。或許他們也不會有再踏足這裡的時間,也或許會有和他們同樣的人尋來然後離去。隻剩下緊閉的柴門,交由過路人推開歇腳的時候怕也寥寥,年年春風,歲歲秋雨一晃而過,再過許多年……
李融也隻是回頭看過最後一眼這緊閉的柴門,仿佛在自己的印象裡從未開過一般。隻有身旁薛珩的存在昭示着昨夜的大雨和借宿。山路泥濘未幹,他接過蘇肆為自己折的樹枝作拐杖一步一步走上去。崎岖曲折的小路鋪滿了枯枝敗葉,薛珩也安靜着,就這樣一路上山。
他緩過渾身的疲累,每走一步就要重新體會過痛楚來,也隻是沉默地登上山頂,又下山去。正午的日光傾灑在遇雨的林中,鳥鳴聲泛泛而響。他們歇息了片刻,李融再望過已然遠去的草廬和幾戶人家,記起未尋得解道之人的茫然來。他不是不通曉君子思不出其位的道理,一路遊曆到此,他還沒有找到他應歸的位,當走的路和所學的道。也終究咽下一聲長歎,和他們一路走回臨沂去。
山下的路即使泥濘也比過山的小路好走許多,蘇肆本想幫着薛珩背段行程的書箱也被他揮手拒絕了,于是又回到李融身邊扶着自家公子前行。睡了一夜反而疲累愈發嚴重,他靠着蘇肆才能走回臨沂去。三人均是一路無言相對,隻抓緊趕着路。
往來人聲鼎沸,李融再擡頭的時候便看進臨沂二字刻在城門之上。他們已經到了臨沂,按理便該和薛珩告别過,正欲合袖作揖,不料薛珩先行過禮,“我要先将書卷交付與他人,子衢這幾日辛苦是該多休息,雖是萍水相逢,我也受子衢相助。若不急啟程,明晚可于茶樓相聚再談。”
李融同樣行禮應下此事,“拙之操勞要事為先,我與蘇肆還打算在臨沂多待些時日,明晚便靜候拙之了。”他們在城門分别,各自往南朝北,蘇肆更曉事理一些,指定了離客棧不遠的茶樓說與薛珩,而後就此别過。
李融靜立着看薛珩背着書箱遠去,身影隐在長街盡頭。“公子在望什麼?是在可惜老先生的那些書冊?我想也是,老先生真是怪人一個。”蘇肆疑惑道,“講學都是為了傳道,寫那麼多書卻不願意傳與後人,好怪好怪。”
他這才沒有壓抑自己的歎息,一聲哀歎。“莫言他人是非。栽者培之,傾者覆之。先生此舉亦是君子遺風,即使可惜,卻也更可敬。道之自然,确然不能以尋師問友強求半解。”蘇肆隻道自己不知不懂,全憑公子做主。
李融由蘇肆扶着進了房中,讓夥計燒水端進好好沐浴一遭換身新衣躺回榻上。靜立兩三日的僵硬和行路的辛勞都讓困意不斷,他合上眼,那聲自己的長歎依舊響在耳邊一樣。強求半解,他隻是悟得些許先生葬書的道理,卻不可避免覺得對自己也是憾事一件。
缥缈在天地間的道縱有萬千,他所要尋的道還沒有任何眉目。尋師一事如今也要擱置下來,他又重新在茫然裡不知所往。況且自己已經到了臨沂,遊學之路途快近一半,那朦胧的感覺依舊朦胧着,引他往前走,但他一直不知前方是何路。
李融還是在溢滿的疲累中沉睡過去,帶着如此的疑問沉在夢裡。他夢到淋漓的雨不斷下落,山中的林盡被浸濕,能走的小路也盡數被蜿蜒而下的水泡得泥濘不堪。于是他撐傘遙望着山頂,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裡去,仿佛隻能靜立于此,等夢裡的大雨停下,等山邊有前人走過的路供自己踏足。
他直睡過連日的疲累盡消,窗外的紅日換了彎月懸在空中,百姓往來依舊吵嚷着。蘇肆隻在清晨敲過門,見自家公子沒有應聲就由着他多休息幾個時辰。到正午才端着飯食走進來,緩緩推醒睡在榻上的人。
李融從沉睡裡掙脫出來,仔細梳洗過,還餘下滿身酸痛。他掩袖輕咳兩聲,這才分心看過漏鐘時辰,覺出自己憊懶歎息一瞬同蘇肆一齊用了飯食。離與薛珩約定見面的時間還差了一個時辰多半刻,秋雨過後臨沂的風吹來更刺骨的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