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雨隻下到了夜半時分,人群比往日散盡的早了些,濕意蔓延在城内的地面上,等到清晨的時候也被日光蒸騰了。李融被外面的敲門聲擾醒,昨夜是他近日睡得最沉的一夜。一想就是蘇肆準備熬藥了,他下榻濯洗淨面,在鏡前正好衣冠才打開了門。
蘇肆從樓下而來,也不知道清早去了哪裡,沾染了外面的涼意,衣擺處帶了星點泥濘。李融照例端過藥一飲而近才有空細細問過蘇肆。
蘇肆帶了笑回話,“這不是想着昨夜下雨,今早起個趕早去城外河邊看别人撈魚,沒有誤了公子的時辰吧?”李融照常哂笑了聲,也就随着蘇肆去了。“記得先備上兩把紙傘,我們在金陵待上三五日就得繼續往北去。”
蘇肆應下聲去忙李融交待的事情和其餘要注意的雜事,李融推開了房間的窗,指尖淋了殘留的水漬,遠處的日光顯出幾分朦胧來,他算了這幾日的時光,竹卷可以晚些再寄回去,不過今日要出門尋到自家的鋪子,寫信給阿娘讓她在年末能安心一些。之後再往北地去,給家中寄信就沒這麼容易了。
他鋪開絹布沾墨寫下小字,筆墨受限于尺寸之間多有停頓,隻挑得要事報喜。
“阿娘勿憂,兒融與蘇肆今日已渡至金陵,諸事皆安。前日在姑蘇為阿父與阿娘挑了茶盞和話本之物,計算時日書信到時贈禮也俱回之。兒融不孝,今歲未能侍于前庭,不知阿娘和阿父康健否,廬州入秋多雨,也請珍重。自江都渡姑蘇,又走金陵,江南确多富賈,又多松下剪雲,花間滴露之美景。若阿娘有意,俟春朝出門定有所欣然。限于絹布方尺,兒融隻得寥寥數句,切望阿娘莫怪。兒融于金陵秋書。”
李融将絹布折好塞進懷中,停了片刻連帶常在身邊的折扇打算一同寄回,聊以慰藉阿娘心神些許。至于蘇肆所寄何物,留給他自己去忙也算正好。求愛之事假手于人多少荒唐,自己出門尋過鋪子之後仔細告知書童具體方位就是。
硯台的粗墨未幹,他擱筆其上,起身赴樓下往來人流尋着自己所向,也一睹白日的金陵。
落滿半夜的一場雨隐淡了城内一直萦繞的脂粉氣,紙傘晾在屋檐下幾泛水色。李融擡眼去看正對客棧的歌樓,莺啼燕語終于停歇下,唯獨其上紅木勾欄多帶曲折。比之姑蘇,金陵的商販要擺滿長街的兩邊。人群擁搡也少見馬車等物停靠。
家中的店鋪建在長街的盡頭,似乎還未到忙時,店中的夥計也并未來齊。隻有管事在整理近日的賬目,他将折扇和絹布封好在木匣中,親手折了封箋仔細交付店家,聽管事說要再等幾日同貨物一起渡船到廬州去。
他輕應了聲,如今方覺離鄉之感。秋日的涼風吹起下裳的衣擺,腰間系的玉佩流蘇相交纏。金陵離廬州最快也有一旬光景,等阿娘拿到家信時,自己許在齊魯,或在長安,都成預先不可料之事。
李融回身繞過長街去走金陵剩下的半城,紅日半隐在雲層裡,曦光仿佛也隻照過金陵半城。市聲浩浩,樹色曉蒼,他登過金陵的城樓,去看蘇肆之前所說漲潮的江,漁人網起兩三尾銀色的小魚,遠處少見載貨的渡船。縱目極望,城中的紅木相撐,郡樓多錦屏。
他又有些通曉金陵的風流來,無論富庶,使民以時就算無違天命。進城的商旅也漸多起來,酒香從深巷流出來,和流經金陵的江似要彙在一處。隻是未解的事情又紛雜許多,雖常與阿父探讨官學儒道,但他仍生疏于為官治下之事。
江南的安甯好像不在君子之道中,百姓的富庶均源自魚米之鄉,更同無為而治,是天地萬物所贈。不是舉直錯諸枉[1],也難有舉枉錯諸直,他有些茫然,不明白為官之君君,為官之臣臣,若遇君子,江南的安甯自然像水長流,如遇小人,高台樓榭也非一時可毀。
李融現在有些明白,阿父當時為何強求遊學之事必須從北地走過一遭才算無悔,無論金陵或是姑蘇,哪怕江都甚至廬州,都離長安過遠了。他依照平日所學很難在江南找到自己的道,更難評判是否在君子之道。
即使熟記着書卷上的數句“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若以他如今的心境,也隻會被江南的安甯所遮蓋,就像不斷流過城牆的江和湖一般,潮漲潮落,雨停雨下,随着這種天地之自然,慢慢會忘卻夜裡秉燭看書所記多處未解之經籍,慢慢會忘卻為官之要道,慢慢會在安甯和風流裡染上濯洗不淨的脂粉氣,沾上揮之不去的深巷酒香。
他走下城樓去,怅然于此番心思,又催生出幾分意氣來,遊學尋師,總會找到解惑之人,也總會在一年半載的輾轉中通悟不少。或許等他來年再渡江南之時,便能從這種覆于四周之地的安甯中窺得自己當行之道,亦在君子之道中,不偏不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