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這樣盯着月亮,直到眼睛被過道的寒風吹閉上。李河在這樣不算安慰的想象裡睡過去,肩上的疼痛被忘卻掉了。疲倦讓夢境無法完整地留存在這樣的夜晚,隻有風聲默默地吹過,吹着冬日的寒涼,吹落今夜的夢和今夜的雲。
那輪圓月不知何時完整露了出來,很快又被雲層遮了完全。蔣二在看過完整的月圓之後也閉上眼,在夢裡見到他的阿姊來。李河已經睡熟了,瑟縮着身子半靠在石壁上,顧不得身上沾滿草屑和沙礫。
晨間的山風吹醒了他們,腹中難忍的饑餓叫醒了他們。李河也為自己折了拐杖,起身扶着蔣二的手臂。他們互相聊着,說起要不了半日,就能下山到村子裡去。即使他們站在山頂靠下的位置隻能看到零散的房屋,看不到升起的半縷炊煙,聽不到任何一處遠方的雞鳴。他們還是這樣想着,為自己往前走的時日找到了最近的目的地。
樹枝插進未幹的沙土裡,他們避過不時從山頂滑落的碎石塊。今日的雲散了大半,太陽能夠照着地上了。身上的麻衣也幹透了,不過還是帶着冬日的冰寒,傷口的疼痛也被這樣的溫度麻痹着。支撐他們往前走的,隻有眼前的村落。
李河再次咬破下唇,之前沒有好的傷口帶來細微的麻癢,他和蔣二需要再走過半山腰這段荒草叢生的小路,就能一直順利地往山腳走去了。他們分外小心着,拐杖一次比一次落得更小心,以遲緩的速度撥開擋路的荒草,往下去。
山腳的地方總是會有人過來的,于是山路也被走寬變得平坦一些了。蔣二用剩下的力氣開口了,這兩日的沉默幾乎要憋壞了他,他笑出了聲來,發自内心的喜悅,“小兄弟可是要到家了啊。”李河也順着他的話點點頭,“可以好好歇腳一陣了。”
他們互相攙扶着,從山腳慢慢走下去,當然,帶了馬上要到達的急切。他們用上了自己最後的力氣,很快便走到了村口。
村裡是難得的死寂,李河先瞥了一眼村口的井,井口還有沒被放下去打水的木桶。他渾身涼透了,缺了肉的死人就倒在井口,
他松開手腕丢掉了一直倚靠的拐杖。他沒有力氣去想了,他這樣想着,跪坐在村口,蔣二也同樣蹲下來,緩着剛才看到的一幕。
黑色的鴉大搖大擺飽食着這些腐肉,地上的血塊凝結了,混着冬日的霜和沙土連在一起。李河覺得自己的胸口堵了一口氣,或許那是一塊淤血,他幾乎愣怔地保持跪坐的姿勢。腰間配的彎刀在地上敲出淺淺的溝。
是誰來到了這裡,為什麼有這麼多死人,為什麼沒有人來處理?思緒并不會因為他的強迫而停止,那一定是一夥胡人,一夥他們沒有遇到的胡人,或許就在他們離開村子的第二天,白天才會有人去井邊打水。他們闖進了村子,搶走了各家各戶的糧食,并且殺光了這裡的人。
不會有第二種答案了,李河伏下身子,将頭重重磕在地上。額角出了新鮮的血,幾日趕路的疲累,肩上疼痛不已的傷,和到達村口的喜悅全都涼透了。他覺得自己身上正在流動的已經不是自己的血肉了,而是冬天結冰的河,任北風穿堂過,空洞地看着這一切,卻不能無動于衷。
血塊好像哽到了他的嗓子裡,他起不來了。眼眶憋着久沒有落下的淚。蔣二用刀趕走啄食屍體的老鸹,粗啞的鳥叫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響徹這個完全死寂的村子。眼裡的水還是沒有落下,他擡起頭,眼睛平靜地看着天上的太陽。李河開始覺得,自己的身子開始僵硬,從骨子裡開始僵硬,他好像正在被鳥獸吃着露在外面的血肉,白骨也開始被太陽照到了。
這是大白天,冬日難得有暖陽的白天。他就這樣跪在村口,肩上崩裂的傷口繼續滴着沒有凝結的血液,一滴一滴,沉默的血色滴在了那小一灘沙土上。很快被風吹幹,像極了貴人的胭脂,而隴西慣常是見不到這樣的胭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