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嫩的女聲歡悅地在她腦海呼喊，卻又在那人靠近的同時藏了起來。

徐盈凝眸後退半步，隻見那黑色傘面緩緩擡起，淡藍色的發帶自下而上，迎着風微微擺動，緊接着，一張徐盈在永昌郡主夢境中看見過的臉露了出來，那雙眼睛直直看着徐盈。

“歡迎回來，徐盈。”二十多歲的年輕女人微笑着說，“我是張淑。”

“姐？”張善從徐盈背後擠出來，又驚又喜，“你真的沒死？”旋即又凝眸疑惑，“你的能力……”

張淑瞥了一眼張善，似乎并不意外他換了軀體，笑道：“能力還在。你不也活着嗎？母親的事我已經解決了。這裡的監控已經被我屏蔽了，你們的行蹤不會被人發現。”

說話間，她的視線轉向一直沒開口的林觀，“你要的東西都在車上。阿善，你陪她去找你姐夫拿，我有話要和徐盈說。”

張善下意識要帶着林觀離開，卻又莫名看了一眼沉默的徐盈。

“去吧！我也有話要和她說。”徐盈偏了下頭，張善立刻同林觀走開。

雨絲連綿，在刹那間被黑傘遮擋，陌生的氣息靠近。

徐盈看了眼頭頂的傘面，視線移到高她半個頭的張淑身上，“我家人的墳呢？”

“在基地。”

徐盈垂眸不語。這個基地，是她之前感知到的藤蔓般的地方嗎？

“追殺你的人速度不慢，八分鐘之内你的身體沒有移動的話，他們很快就會找過來。”張淑從外套口袋裡遞給她一包紙巾，“擦擦吧！”

徐盈掃過她湊近的手，沒有接，腦海飛速理清她的邏輯，“你在等我？”

張淑見她提防，隻好收回手，笑道：“是。就像你在那個世界感知到這裡發生的事一樣，我也在感知你。隻不過，我用能力帶走了你的身體和你家人的墳，這在你的感知範圍外。那些人不會再找到你和你家人的墳了，這一點你可以放心。至于你想把墳遷到這個世界，還是另一個世界，都可以。”

徐盈挑了下眉，“你在那個世界死了，卻在這個世界活着，能力也在，是不是意味着其他死掉的穿越者，也和你一樣？”

“你很敏銳。我以為你會先問，既然那我還活着，能力也在，為什麼沒有回到那個世界繼續完成我沒做到的事。”

張淑自嘲一笑，“故事有點兒長，要先去基地坐坐嗎？你凍結了那邊的時間，應該不介意多在這裡留一會兒吧？”

徐盈摩挲了一下攏在袖子裡的手指。

張淑見狀，無奈道：“身為殺手，你防備我無可厚非，但非得拿着武器戒備，才能信我嗎？你我不是敵人。”

徐盈并未沒有因此放下羅雀絲，隻道：“張善說你在未來見過我，所以才要他來助我。可你既然猜測你以及你的後代消亡，可以修複時空漏洞，為什麼還要做那些事讓我活下去，等這個身體消亡不就好了？”

張善同她說起這個猜想時，她就隐隐覺得不對勁了。以張淑的性格，不會做這種迂回的事。

張淑并不意外她會這麼問，“這就是我在等你的原因。”她偏頭示意徐盈上車，“你去親眼看看，就知道答案了。”

雨絲逐漸密集，變成大雨，急急拍在車窗上。

霧蒙蒙的視野裡，車外紅紅綠綠的燈光一閃而過，由于耳朵太過靈敏，商場裡各種的播報宣傳聲幾乎一字不落地鑽進徐盈的耳中。

主駕駛位的年輕男人眼神不時掃過鏡子，被徐盈抓了個正着。

“想看就看，雖然和你們長得不太像，但這就是你女兒的臉，用不着偷偷摸摸看。”徐盈面無表情道。

年輕男人讪讪一笑，“脾氣倒是有點像某人。”

後座中的林觀和張善大氣不敢出，眼觀鼻鼻觀心地在徐盈和張淑兩人間來回看。

坐在副駕上的張淑勾了勾唇角，擡手指向拐彎處的路面，“從那兒走，你太慢了。”

話音一落，拐彎處原本被建築堵得嚴嚴實實，下一刻卻憑空多了條路。主駕駛位的男人更是在她說話的瞬間，毫不猶豫踩着油門沖了過去。

用穿梭空間打通的路很近，他們直接到了基地内部。車才停穩，大廳裡便有稚嫩的女機械音播報：“歡迎回來。”

徐盈身體一怔，目光下意識去尋找聲源。

大廳向張淑問好的聲音不斷傳來，那些人行色匆忙，衣着從古到今，和她感知到的一樣。

隻是他們看向她的目光溫和友好，對她的出現似乎并不意外。

倒是張善因為能看到那些人的能力，眼前全是奇形怪狀的能力浮字，眼暈得幾乎要摔跤，徐盈一把穩住他，張淑也熟練地将他眼睛蒙上，無奈道：“忘了你暈能力。”

張善閉着眼歎了歎，“已經很久沒見過這麼多能力了。”

林觀大為震撼地來回看。

徐盈松開手，将目光又移向張淑，正要動用能力先把大廳内外巡視一遍，下一刻大廳内有機器狗滑過來，接應車鑰匙和傘，另一隻機器狗則仰頭看着徐盈，準備錄入信息。

“抱歉，信息提取失敗，請再次對準。”稚嫩的女聲從機器狗身體傳出來。

“她不用。”張淑熟練地在機器狗屏幕上下達指令，讓年輕男人帶着已經驚呆的林觀與張善先去休息。

林觀和張善面面相觑，徐盈沖他們點點頭，等隻剩下張淑和徐盈兩人，徐盈才道：“這個聲音，我聽過。”

張淑愣了愣，恍然，“原來那個時候，你還有意識啊。”

徐盈在瀕死穿越前，聽到過這個聲音，隻是那時候她已經沒有力氣去問是誰了。

“我還是晚了一步，等我帶着霧生趕到的時候，你已經沒了心跳，隻能帶你和你家人的墳轉移到這裡，再抹掉你去過陵園的痕迹，避開保潔組。沒想到你真的聽見了霧生的聲音。”

徐盈自來熟地拉過椅子坐下，聽到這裡蹙眉，“那時候你就知道我？還有霧生，是那隻機器狗的名字嗎？”

她指了指還沒走的機器狗。

張淑聞言，解釋道：“霧生是基地的拟态智能系統，由基地裡的一位穿越者的能力演化而來的。基地裡的一部分人是從這個世界掉進時空漏洞的、擁有穿越異能的穿越者，他們在那個世界消亡後，從時空漏洞再次回到了這裡。

“另一小部分，是從那個世界穿越過來的非異能者，他們無法适應我們這個世界的生活方式，隻能留在基地，尋找機會被傳送到原來的世界。

“但異能穿越者有關穿越的記憶都消失了，唯獨能力還在，稍有不慎就會被抓去實驗室研究。為了保護他們，以及不再有那種為了追求長生的實驗出現，防止擴大時空漏洞，他們在基地的一切都是保密狀态。”

張淑看向徐盈，“我要救你，是因為我低估了時空漏洞的修複條件，讓你無辜被推上皇位。”

頓了頓，她用霧生系統調出全息屏，屏幕上所出現的人物及其能力，以及穿越的時間、經曆、次數，都分外清晰，隻有徐盈的那一欄是隻有名字，沒有信息的。

“我在那個世界所知道的東西有限，所以那時候認為，既然有人穿越到了我女兒身體裡，我就不該剝奪這個人的生存權利，就托阿善照顧你，并留下了那些東西，直到你自然老去消亡，與我的猜想重合。”

徐盈沉聲道：“但你回來了。”

張淑倚靠着桌子，點點頭，“是啊，但是我回來了，還回到了我在這個世界和母親一起生活、沒有張善存在的第十六年，能力也在，曾經我見過的異能穿越者、還有那個世界的小部分人也過來了。

“異能穿越者有的因為時空漏洞再次穿越，經曆很多不好的事，直到身體消亡再回來。他們中間情況好的，穿越記憶消失，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和能力；嚴重的，就無法控制自己，随時可能成為危險人物，傷及無辜，甚至被人發現有穿越異能這件事，從而繼續出現類似長生的實驗。

“我們一起組建了基地，想辦法将時空漏洞修複。原本按我的猜測，我以及我的血脈自然消亡，就能修複漏洞。但我既然沒有消亡，那麼這個猜測就沒辦法被證實。所以我想阻止這個世界的你穿越到我的後人身上，讓她就此消亡，可我還是晚了一步。

“于是我換了個思路，想再穿越到那個世界的過去，改變我曾經的計劃，包括阻止我的孩子出生。可是後來，我發現我不僅無法穿越到過去和未來，也無法再穿越到另一個世界了，隻能感知着你走到最後一步。”

張淑說完，看向徐盈，“很抱歉，因為我，你經曆了本不該經曆的事。”

徐盈卻蹙眉，“無法跨時空穿越，是因為你的能力到了極限了嗎？其他人的能力也有被限制嗎？”

張淑将全息屏切換到另一個畫面，上面都是異能穿越者能力受限的原因分析。

“我的能力在一天之内無法使用五次，暫時還沒有繼續出現退化現象。他們受限的時間節點，在我的能力出現問題之後。于是我們推測，我作為打開時空漏洞的人，影響着其他異能穿越者，我身上發生的一切變化，最終也會在他們身上出現。比如，”

張淑擡起手臂，露出幾條傷口，“我意外受傷，他們也會感覺到痛，繼而出現同樣位置的傷疤。後來我們還做了一些驗證，那個結論的好處是，大家會慢慢變成普通人，這個基地也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壞處是，”

她眼神一凝，“我的基因無法在身體外被延續，隻會在我的身體裡永存。換句話說，我不會再有後代，我也死不了，時空漏洞可能無法随着我的消亡而被修複。所以，依舊會有人掉進漏洞，穿越到那個世界，或者從那個世界穿越過來。”

徐盈随着她的話，看向全息屏上有關張淑那一欄的生命值，是一個無限符号。

“而你現在的身體有我的基因，有可能會和我一樣，死不了。”張淑沉聲道，“為了驗證這個猜測，你願意做一個檢測嗎？”

張淑切換到霧生系統裡的檢測裝置，“需要你的一點兒血。”

徐盈看着這個裝置，并沒有照做，問道：“我的生命長短，與你最終想修複漏洞的計劃有關？”

“是。時空漏洞随機将人拉進去，必須以随機出現的穿越點為坐标。異能穿越者每次使用能力的頻率波動，和他們各自的坐标是一緻的，在同頻率下，坐标的門就可以被穿越者用能力關上。基地最新的修複成果，是被封鎖的地點不會發生二次時空撕裂，我們已經成功封鎖了七個地點。

“而非異能穿越者要想被傳送回去，隻能等待一個擁有跨時空穿越能力的人出現，再把坐标封鎖。如果你和我一樣死不了，說明你我可以在兩個世界各自聚集穿越者，用他們的能力逐步封鎖穿越點，直到兩個世界的坐标被一一清理。”

徐盈挑眉，單手撐着臉，“如果我的生命有限呢？修複漏洞這件事瞞不過其他組織，就算我可以修複，也不代表這是我的責任，對吧？”

修複時空漏洞的确與徐盈無關，她的諸多能力是為了讓自己活下去，誰也不能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去強迫她修複。

張淑聞言坦誠道：“你說得很對，我的确沒有資格，要求你來彌補我惹出的禍。”

“禍”字才出口，一道殘影閃過，張淑就聽見機械音播報：“血液樣本采集完畢，已進入生命值檢測，請稍後。”

張淑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不等我說完再做決定嗎？”

徐盈接過霧生系統拟态的手遞來的止血棉，真誠道：“漏洞一直存在，兩個世界早晚會亂，我好不容易把那邊穩定了，再來幾個狂妄自大搗亂的，我也心煩。你的方案是逐一封鎖坐标，費時費力，不如聽聽我的？”

張淑來了興趣，環手道：“你有其他辦法？”

她的方案，是建立在所有異能穿越者能願意處理坐标，并且減少大家能力限制的情況下提出的。如果抛開能力限制，換成之前能随意穿梭時空的張淑，就不會這麼束手束腳了。

徐盈在回答她之前，語氣凝重地問：“你确定，每一個異能穿越者的能力都會有極限嗎？”

張淑敏銳地道出她的意思，“你不會嗎？”

見她沉默，張淑蹙眉道：“基地裡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例子，不然我也不會費盡心——”

滴的一聲打斷她的話，緊接着機械音播報：“檢測已完成，請查閱。”

兩道視線同時看向屏幕，隻見記載徐盈信息的那一欄，終于點亮了生命值、能力範圍以及基因存續方式——是兩道無限符号和圓圈。

和張淑唯一不一樣的，是能力範圍那一欄，徐盈是無限的。

“看來我的猜測是對的。”徐盈揚眉松了口氣，“那就好辦了，我可以用我的能力，一瞬間同步傳送他們到坐标點，進行同時封鎖。”

張淑這才反應過來，徐盈剛才的沉默是在等結果驗證她不會有極限，難怪她沒有先說自己的辦法。

“你還真是謹慎。”張淑不禁笑道，“現在是可以信我了嗎？”

徐盈點點頭，“前提是，你我在不同世界标記好坐标。我在那個世界感知到你的進度後，就會穿越過來動手。”

她三兩句定下方案，張淑忍不住道：“你是一開始就懷疑自己不會被限制嗎？”

見對方終于提起這個問題，徐盈重重地歎了口氣，目光轉移到那隻機器狗身上。

“我身體裡有一個和霧生系統一模一樣的聲音，她會在我受傷的時候幫我修複傷口，說我會留下來。”

徐盈轉頭，對上張淑有些難以置信的神情，繼續道：“我原本以為她是你的女兒，後來她說她找過不止一個宿主，而我是最後一個，我又疑心她是别的東西。直到我在陵園感知到你出現前的一瞬間，她開口稱你為‘母親’。但現在她好像有些近鄉情怯，沒說過一句話。”

似乎猜到些什麼，張淑忍不住後退半步，一向冷靜的臉上崩裂出一絲詫異與痛惜，眼眶有些濕潤，“居然真的是她？”

徐盈看着機器狗，“看來我猜的方向沒錯。霧生系統設置成這個聲音，是因為你女兒吧！”

張淑緩緩吐出一口氣，壓下聲音裡的顫抖，開口道：“她還沒出生的時候，我就設想過，如果她繼承了穿越時空的能力，或許可以幫我修複漏洞。但在霧山赴死前，我把她托付給别人，希望她平安活下去，不要被我影響。”

說到這裡，她看了看徐盈的臉。

“我尚未出生時就感知到了母親的心願，所以能力覺醒後就一直在找回來的辦法。我沒想到她和我一樣，在還是胎兒的時候，就把母親的心願，當成了自己的。

“在霧生系統的聲音确定前，我夢到過這個聲音，覺得親切就定了下來。這或許，就是她的能力。”

因為繼承了母親的穿越能力，那個孩子也能跨越時空傳送她的聲音。

因為想要完成母親的心願，所以那個孩子後來死去也依舊在被穿越的軀殼内，指引宿主活下來。

徐盈是最後一個。

她是她們母女聯系的最後一環。

怯怯的啜泣聲在她腦海想起，徐盈微微動容，用念力問：“要見你母親嗎？”

稚嫩的女聲抽噎着，“可以嗎？”

徐盈很大方地對張淑說：“她想見你。”

張淑愣了愣，旋即張開懷抱，與闊别兩個世界的女兒再次相擁。

像是空了許久的心被填滿，稚嫩的女聲終于放聲哭泣。

廳外雨聲潺潺，徐盈擡頭看去，是地面擁抱了她來自天上的孩子。

而在基地的另一個房間，這個世界的徐盈也終于靠在了母親的懷裡。

秋日清清，我們終得償所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