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流暢的示威令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反應過來的西厥使者正要拔劍,卻忽覺耳中嗡鳴,旋即腹部一涼,緊接着視野颠倒,身體驟然被什麼東西分成兩截。
“怎麼不說話?”
徐盈轉了轉手裡的筷子,挑眉看着臉色慘白的衛嘉和一衆西厥使者。
略帶真摯的嗓音喚起西厥使者的意識,他們下意識看向自己的腰腹。
完整的,沒有流血也沒有被分成兩截。
那他們剛剛經曆的,是幻覺嗎?
他們下意識看向自己的大将軍,見衛嘉的身形頓時一顫,像被抽幹力氣般從火圈中屈膝跪倒,發出一道沉悶聲。
将軍也經曆了和他們一樣的幻覺嗎?
瞾國所有臣子和宮人亦是從夢境中清醒,後怕地哆嗦,方才女帝瞬間斬落西厥人的場景還在腦海。切實被血色濺身的觸覺,西厥人來不及動手就被分成幾塊的驚駭,此刻依舊挂在每一個回神的西厥人臉上,證明他們所看到的東西是一樣的。
這就是天變者真正的力量嗎?
“你、她騙我!”
耳中的嗡鳴聲漸漸褪去,衛嘉咽下喉中翻湧的血腥,再次擡頭時,他臉色白得吓人,冷汗從額頭滾落,如同溺水後上岸般驚恐,衛嘉低頭看着自己還完好的身軀,喃喃,“你不是應該被極限反噬嗎?”
上次交手,他試探出徐盈控火、穿越空間的能力,與攻打塗州時探子查到她的穿梭空間、縱火能力一樣,卻并未等到徐盈能力被限制之後的虛弱。相反,他的硬功在徐盈的淩提身法下逐漸破開,沒能親眼看着徐盈露出破綻。
可現在,徐盈除了那兩種能力,居然還能在瞬間将他的身體切開。
痛楚是後知後覺的。
他分明親眼看着自己被一瞬間傷成幾份,甚至看不清是被什麼東西所傷,可再低頭查看時,連通軀幹的經脈與骨骼,又如常驅動了手腳,仿佛剛才所見都是幻覺。
但痛楚沒有消失。
張淑能穿梭時空奪取他的武器,甚至用上胥國本國人都沒見過的兵器,還能預言他在張淑死後無法舉兵攻打胥國,直到張淑女兒露面他才有機會。徐盈作為張淑的女兒,能做到這種程度,卻沒有和張淑一樣被能力的極限反噬!
這不可能!
徐盈半蹲下來,用筷子挑起他的下巴,令他擡頭。
“很抱歉,讓你失望了,我還有其他你無緣見識的能力,至于反噬,”徐盈搖搖頭,略帶可惜,“我沒有極限,也就沒有反噬。”
話音一落,所有人皆是驚恐地俯首。
沒有極限,意味着她強大到無人能敵。
張善和林觀亦是驚訝又羨慕。
原本他們還擔心穿越者的能力被衆人皆知,摸清規律後,會對徐盈以及其他還沒透露穿越者身份的同鄉有威脅。
畢竟穿越者的能力有使用極限這一點,他們二人已經證實過了,如若不然,之前被抓的穿越者不會能力耗盡,在身體極度虛弱的情況下被抓到了。
更何況,強大如張淑,最後也是因為能力耗盡,又不想連累其他人而死。
徐盈這麼說,直接将他們對天變者有弱點的觀念打碎。
柳江白握劍的手微微抖動,看向徐盈的目光複雜萬分,卻依舊倔強地持劍護在她身邊,哪怕所有人都不再敢對徐盈有任何惡念。
“衛将軍,你可願帶着西厥臣服于朕?”
居高臨下的嗓音墜落,衛嘉顫抖的背脊如同背負了千鈞重物,倏地被壓了下去。
額頭緊貼毛氈,嘴角的血迹順勢倒滑眼尾處,衛嘉咬了咬牙,試圖起身,卻發覺毫無反抗的餘地。
這不可能!
張淑曾說在徐盈出現後,他有機會舉兵攻進來的!
張淑預言過的事情一一應驗了,他會成為西厥的大将軍,會與她在戰場交鋒,見識到從未有過的武器,她還說在她會死在霧山,而自己在她死後攻不進胥國邊境!
他不信張淑真的會死在霧山,他偏要上山去看看她是否撒了謊!
可張淑真的死了,他殺盡霧山上的所有道士,隻看見張淑最後化成了滿天飛舞的花,與他擦肩而過,而他也力竭,隻能強撐着走下了霧山。
因為張淑設下的機關在,他沒能舉兵攻下胥國邊境,其他敵人也沒能趁虛而入。
張淑怎麼可能會騙人呢!
衛嘉眼睑微顫,頭頂上的女聲再次問,“你可願帶着西厥臣服于我?”
臣服她嗎?
衛嘉強撐着擡起頭,嘴角的血不斷溢出,與他眼尾的紅色勾勒出不甘。
他堂堂西厥大将軍,怎麼能臣服于除了張淑之外的人?
“我……”
血腥被咽了下去,眼前那雙酷似張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似乎是那個人在十多年後,看着他被謊言耍得自掘墳墓。
那個謊言,是為了成全她的後人嗎?
他忽的輕笑一聲,釋然道:“臣衛嘉,願攜西厥,歸順瞾國。”
話音一落,所有西厥使者立刻順從地俯首跪拜,與同樣跪下慶賀女帝的瞾國臣子一樣,滿心惶恐。
除夕宮宴,西厥大将軍對女帝俯首稱臣,攜西厥子民歸順瞾國,自此,女帝威名再無人敢質疑。
但徐盈本人對此卻有些不解。
張善與林觀亦是滿腹疑惑,本想在宮宴散後,找她細細問個清楚,奈何才拐進長廊,就見禁軍統領先進了女帝寝殿。而後殿内一連串宮人被趕了出來,嘎吱一聲,殿門也被關上了。
張善狐疑地看着被趕出來的宮人守在殿門外,與林觀對視一眼。
“柳統領看着好像不太高興。”林觀小聲道。
張善本想說“他那何止不高興,簡直都快委屈哭了”,可話到嘴邊,想起寝殿裡那兩個人的武功一個賽一個的高,耳朵也一個比一個靈。林觀說的這句話恐怕已經被他們聽見了,張善連忙打了個手勢,示意林觀與他先撤,明日再來問。
他掐指一算,明日徐盈會主動召見他們。
徐盈的确打算明日找張善和林觀商量回家的事,大殿上對衛嘉示威的時候,她突然感知到了另一個世界的動向。
像藤蔓纏繞而成的高樓裡,霓虹燈緩慢閃爍,載物機器伸出人類的手卸貨,忙碌的人穿着時今時古的衣服被藤蔓似的電梯送往另一處,高架橋上的車流像定格般騰飛,紅紅綠綠的色彩在雨簾中一幀幀跳躍。
熟悉又詭異的東西久違地出現在她眼前,好像她身處那個世界,甚至能聽見人們交談的各種聲音,可她又的的确确在大殿内,将所有人攬入夢中震懾。
意識到這就是張淑感知另一個世界的能力時,腦海裡那個很久沒出現的聲音發出了一聲召喚。
——要回去。
是說她能回到那個世界了嗎?
但眼下,徐盈已經顧不上能回去的喜悅了。
柳江白眼眶微紅,抿唇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勉強擠出的笑半是歡喜半是不舍,眼眸微顫,“阿盈,你是要準備回家了嗎?”
她在大殿上示威時說出的沒有極限,無人能敵,威懾群臣的時候,是柳江白從未見過的歡喜。
不止是因為威懾了衛嘉,還是因為她有能力做她一直想做的事的歡喜。
在觀龍寺時,莫虛子說他怨恨徐盈棄他而去。
徐盈于他而言,是神明降世,将他從淤泥裡撈出來。他能站在她身邊,就已經是莫大的榮幸,他怎麼敢對這樣的人心生怨恨?
“我可以等你回來嗎?”
他小心翼翼地問。
知道徐盈準備回家的念頭後,他清掃阻礙徐盈回家的第一個人,就是莫虛子。
後來的張善雖将一衆道士收服,但他時時暗中提防着那些人會再起疑心。
可他逐漸發現,徐盈與張善、還有那個醫官林觀越來越親近,有時甚至能徹夜長談,言語歡笑。他明知他們是同鄉相談,卻也忍不住以靜山派重建後的弟子授業節略為借口,打斷他們,然後獨自霸占守着徐盈。
他抓着禁軍統領和徐盈師兄的名義,背靠殿門,在殿内熟悉而安穩的呼吸裡,找到了短暫的踏實。
日複一日。
他知道自己手段惡劣,卻情不自禁,每每清醒過後,又暗罵自己和阻礙她回家的莫虛子沒什麼兩樣。
而現在,徐盈可以回家了,他理當為她高興。
可開口過後,他竟有些不安。
徐盈還會回來嗎?
她回來之後,還會需要他嗎?
“我……”
唇齒間陡然被柔軟的指腹堵住,柳江白眨了下眼睛。
徐盈收回手指,有些無奈道:“說什麼傻話?你不等我,難道還想等别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
柳江白無措辯解,徐盈卻捧起他的臉,認真道:“我的确是要準備回家,但你放心,我離開的時間不會太長。我能感受到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一切,在那邊也一樣。我知道你在等我,所以我會快一些回來。”
她頓了頓,雙手後移,摸了摸柳江白的耳朵,偏頭道:“不然,我們成親好不好?在我們那個地方,成了家人,無論身在何處,都會想着回家的。”
柳江白倏地睜大眼睛,抓着她的手情不自禁道:“阿盈。”
徐盈微微偏頭嗯了一聲,尾音上揚半截時一怔,手背忽的被柔軟的觸覺輕輕貼住。
殿内燭火微閃,兩道人影交疊。
柳江白半跪俯身,吻着再也不會棄他而去的手,極盡虔誠。
次日,準備妥當的張善和林觀被徐盈悄悄帶進觀龍寺。
“先說好,我不确定能不能帶你們回去,你們不要有太大的期望。”徐盈換了身不顯眼的衣服,對同樣一身素色的二人道。
鑒于張淑穿越回去還能保持原有能力的例子,他們推測其他穿越者應該也可以。
“如果可以回去,你們不想再回來的話,幫我照顧一下我和我家人的墳。”徐盈才說完,張善就道:“我姐托我照顧你,我自然得跟你回來。”
林觀也道:“我出事那天,就是我家人騙我出來相親,我接了個鬧鐘就走了,準備約朋友去玩兒的。我家應該也不希望我回去,況且回去後工作又煩又累,錢還沒你給的多。我隻是想回去帶點兒這個世界沒有的東西,這邊的女子更需要我。”
說到這裡,林觀頓了頓,“你跨世界帶東西限制數量嗎?”
徐盈沉默了片刻,提醒她,“我也是第一次用。”
三人俱是沉默。
“如果能過去,我們就分開行動。如果不行,你們就把要做的事,要拿的東西列出來,我再去一趟。”徐盈指了指旁邊放着的紙筆,“如果準備好了,我就凍結這邊的時間開始。”
她在繼承張淑感知另一個世界的能力的同時,也不知不覺能凍結時間了。
好像開啟了所有視角,她站在此時此刻的節點,分外清晰地看見了她在另一個世界的結局。
穿越是瞬間完成的事。
雨滴落在臉上的冰涼感與霧蒙蒙的陵園視野一同放大,徐盈踩着久違的大理石地闆,愣了愣才跟上眼前景象的進度。
她身處的陵園是她穿越到另一個世界的起始地點,按照張善所說兩個世界時間流通速度計算,她才死了八分鐘,此刻靠在媽媽墓碑前的自己,應該還在才對。
她在觀龍寺感知到這個世界的景象裡,自己的身體的确是還在的。
但她眼前,連媽媽的墳也不見了。
“那個,你仇人先把你和你家人的墳刨了嗎?”
張善察言觀色很到位,熱心道,“要不要我給你推演一下?”
徐盈仰頭淋雨,長歎了一口氣,正要開口,身體裡的那道女聲突然出聲。
——來了!
聲音異常歡喜,像期待了許久。
徐盈蹙眉,感覺到雨絲被風向轉了方位,身體本能緊繃,将林觀和張善護在身後,卻見張善神情微妙地盯着某一個方位。
徐盈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本空蕩無人的方位憑空出現了一輛車,車門自動打開,黑色的傘面撐開遮住視野,傘下的裙擺像霧色裡的蓮花,一步步靠近。
——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