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嶶一行人第二天就啟程去了馮春陽的故鄉——梁莊,梁莊是北京周邊省的一個小村莊,高鐵到市區,然後倒鄉鎮大巴就可以直接到村子口。
一路走過來,朝路兩邊望去,種的大部分都是麥子,現在是冬天,都是青青的麥苗,他們在冬天蟄伏,隻等着春天到了,就奮力生長。
“到了夏天快豐收的時候會更好看,一眼望過去,全是黃澄澄的麥田。我小時候,還沒有那麼先進的收割機器,都是家長用鐮刀割了帶回來,找一片空地鋪開,然後用石碾來回壓麥穗,就會把麥粒碾出來。我小時候有個冷飲叫“冰袋”,現在估計都不生産了,家長忙忙碌碌,總嫌棄我們搗亂,就會給我們買幾個冰袋,讓我們去陰涼啃。那時候就覺得特别開心。”馮春陽精神還是不大好,還是沒睡好,不過昨晚他拿着王嶶給他的符,算是睡了一個很好的覺了。
“現在先進了,都是收割一體機,方便了,收的時候就能用機器把麥粒打出來,旁邊跟着一個三馬車拉着就直接拉回家了,或者直接賣了。一天就能弄完幾畝地,但是我卻覺得少了點什麼。”
吳韶很忙,出差還拿着個電腦,一路上敲敲打打就沒停過。聽馮春陽說完,他面無表情的補了一句,:“少的大概是你逝去的青春。”
王嶶一口水差點噴出來,吳韶這個人真的是深谙冷嘲熱諷的精髓。
“我之前覺得你光環可足了,西裝一穿高冷禁欲,出入灰色的高級寫字樓,不就是電視中特别精英的人設。怎麼現在變了?我之前沒發現你這麼毒舌。”
王嶶笑着打趣吳韶,吳韶道:“電視都是假的。”
“你知道什麼,他大學的時候一直是這樣,既傲嬌又毒舌,天之驕子的感覺,誰都不放在眼裡。我們大學和大學之間有交流賽,他是唯一一個大一就有資格出席的。”馮春陽說道。
“是嗎?還怪可愛的。”王嶶沒遇見到曾經的吳韶,他遇到的吳韶,已經被現實狠狠淬煉過,不複年少天之驕子的輕狂。可能也就偶爾在曾經認識的人面前,他才能輕松的露出幾分曾經的影子。
吳韶聽王嶶說他可愛,偷偷紅了耳朵,然後就又開始敲起鍵盤。
“可愛?可恨差不多。不過我們也是服氣,有不服氣的,最後也會在比試中輸的服氣。不過他最後沒走這行還是可惜。”
“可惜個什麼?人必須有所舍,才有所得。”吳韶擡頭說了一句,眼裡沒有惋惜,隻有堅定。
人生并不是一條大路走到黑的,會有很多岔路口,在岔路口的時候,你是看不到後面路的情況的,隻能憑借自己的勇氣、判斷做出選擇,既然選擇了一條路就必須放棄另外一條路。有所舍才有所得。可能人們說的對,無論選擇哪條都會後悔,走過的路就是又髒又累的泥土路,沒走過的路就成了平平坦坦的柏油路。尤其當你選擇的這條土路走的不順利的時候,人就會怨天尤人,怨自己,怨親朋,怨他們為什麼沒有錢,為什麼不能幫自己,沒有錢這時候往往隻是一個由頭罷了,其實當一個人開始怨,有沒有錢根本不重要。所以能選擇不是什麼難事,選擇了而不後悔才是真正的丈夫。
“對啊,人必須有所舍才有所得。不能什麼都要。”馮春陽喃喃品着吳韶的話,這句司空見慣的話此刻卻重過千金。
等下了車,還有一條直達到村口的路,需要走會路。馮春陽走在前面,沉默的會就開始介紹起自己家的情況。
早說晚說都是要說的,他再努力拖延,也快站到家門口了,還能怎麼拖延。
吳韶接過了王嶶的行李箱,一手一個,王嶶擺擺手意思不用,但是吳韶不管,王嶶就随他去了。三人本來就是沉默前行的,馮春陽卻突然說了起來,沒有人出言打斷他,隻是安靜的聽着。
“我爸和我媽一樣,剛開始都是老師,在我們這個小地方,老師雖然穩定但是收入低。後面我爸就自己在周邊做點小生意,錢掙的在我們村來說,還可以的了。我們家是那時候是村裡第一個換了熊貓彩電的,也是第一個買了冰箱的,在很多家還是土坯或者青磚蓋的房子的時候,我家已經買了紅磚蓋了新房子,是很多人羨慕的。我姥爺是個鎮上的小幹部,生我媽的時候年級已經大了,所以很是溺愛。我媽嫁到我家後,我爸也是極盡可能的滿足我媽。當然我媽也很能幹,年年是優秀教師,偶爾有那麼兩次評不上,第二年肯定能拿回來。他倆也吵架,但是大部分都是我爸讓着我媽,就我看來磕磕碰碰也算正常的家庭,怨偶肯定不是的。”
“說起來,我爸和我媽吵架大部分都是因為我爺爺奶奶,自我記事起,他們就不喜歡我媽,總是撺掇着我爸另娶,所以我和他們關系也不好。我長大了就想,可能是因為我爸排行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弟弟,所以他不是最受寵的那個,也導緻他的性格總是下意識讨好我爺爺奶奶,後面在他們撺掇下可能也看明白了爸媽就是不想讓他好好過日子,但是他仍然不舍得跟他們決裂。一次次容忍他們摻和我們家的事情,挑唆他們夫妻的感情,所以我媽總是為了這個事情和他吵架,吵起來我爸就默不作聲,然後我媽吵的無趣也就不吵了,過兩天,他們就又自動和好了。”
其實慢刀子卻最殺人,很多人都忽略了生活中一次次小摩擦,卻不知道小摩擦積累到一定程度最容易釀成大事故。馮春陽有個小動作,緊張的時候,就會摩挲自己的手,他摩挲了會又說:
“誰家過日子不吵架的,我爸還可以了,很慣着我媽,我媽花錢大手大腳,我爸從沒有拿勤儉持家那套來說她。我媽化妝品和首飾也是一買一堆,我爸就由着我媽,也沒說過農村婦女不要打扮什麼的。我媽不想做飯了,我爸就做飯。”馮春陽邊說邊摩挲自己的手,試圖緩解内心深處的緊張。
“也是因為我爺爺奶奶對我家毫無助力,所以我爸也不放心我媽自己一個人在家。他做生意從沒有出過很長時間的遠門,而且大部分生意都是在周邊做,我爸為了我和我媽,什麼苦都能吃。他其實很有能力,如果出去大展拳腳,不會是現在的這點成就。”
你媽出去大展拳腳,可能也不會是這點成就,但是天生女的在婚姻中就應該妥協,就連馮春陽這麼愛自己的媽媽,下意識也是共情的自己的父親。
“已經2年了,我都沒見過我爸爸了。他以前從沒有出過這麼長時間的遠門,這肯定不正常。雖然微信會回,但是我知道這不是他,他總不肯跟我視頻,隻是打打字。”
“你就沒問過你媽,你爸去哪了?你爺爺奶奶就沒察覺?”王嶶問道。
“問過,我媽說我爸出去做生意了,我媽也說我爸回來過,但是她說的那些,都是在我不在的時候回來。說起來你們不信,我爸和我爺爺奶奶已經不怎麼來往了,我爺爺奶奶總覺得一直聽他們使喚的兒子不聽話了,一直想重新把控制權拿回來,畢竟他們需要一個使喚幹活的兒子,這種活又怎麼舍得讓她其他兩個兒子幹。但是我爸會反抗了,他們就罵我爸沒良心,後面發現我爸軟硬不吃,就真的不認這個兒子了,對我們家不聞不問的,我爸就逢年過節送點東西過去,以前一兩年不見的情況也正常呢。”
馮春陽朝右指了指路,示意他們跟上繼續說,“我爺爺奶奶喜歡他們第一個兒子,喜歡最後一個兒子,唯獨不喜歡中間這個沒有存在感的兒子,我小時候,他們有什麼好吃的都給我倆叔叔家的孩子,不會給我。就算走走過場把我叫過去吃飯,也是冷嘲熱諷那種。你不明白,他們人前笑盈盈的拉着我,人後說我是草包,吃的那麼多。那時候雞肉也不是常吃,我拿起雞腿他們就說你吃什麼雞腿啊,吃肉,然後把雞腿給我叔家的孩子,一人一個。我以為我能吃到口雞胸肉,他們又轉身把雞胸肉和好肉都分了,就給我剩下些邊角料。然後對給人家說,我們對孩子都一樣,有了好吃的,都叫過來吃。怎麼可能一樣?我小時候還挺愛湊着他們玩的,但是他們總是欺負我。長大點才明白,我那兩個叔叔,都教他們不要跟我玩,再長大點,我就不湊上去自讨苦吃了。”
說話間,三個人就到了馮春陽家。他家在村南,往裡走兩條路就到。條件看起來果然還行,房子裡外都貼着白瓷磚,哪怕現在看着也是挺豪氣的,往旁邊看去,家家戶戶現在都是新房了,但是鄰居們也就門臉貼貼瓷磚,圍牆和房子外面仍然是石灰多,他家卻是連外面都是瓷磚。
馮春陽的母親迎了出來,是個50歲左右的婦女,收拾的幹淨立整,教書育人多年,身上頗有股書香氣。王嶶客氣的打了招呼,吳韶遞上了準備的禮物,馮春陽母親臉保養的很好,看得出來日子很滋潤。臉稍顯不對稱,而且說起話來,嘴不自覺的往旁邊歪,普通人看着可能影響不大,不會過分注意,但是王嶶懂面相,知道這個人是個糾結的心态,并且肯定不是糾結一時半會了。
人的行為和語言都會騙人,但是面相不會,如果不是生病導緻的,那肯定是由心成形,大概率錯不了。
馮母名叫白豔景,不着痕迹的看了眼王嶶漏出的手鍊。
一瞬間的事沒人發現。
她轉身帶着他們往裡走:“陽陽都跟我說了,你們都是他的好朋友和好同事,就放心住這,我們村地方小,但是也算是自然風光,你們可以去逛逛。”
“打擾阿姨了。”王嶶說道。
“沒事,你們是要去參加同學的婚禮是吧,放心住這。”馮春陽跟她母親說他們是一起的,要去參加一個鄰村同學的婚禮,這樣在他家暫住就合情合理了。
“是的,本來打算住酒店的,春陽說可以住他家一起過去,就叫我們别折騰了。這幾天阿姨有什麼活盡管使喚我,我們不白住。”吳韶幾句話就把對方哄的開心,開心就代表着會卸下很多防備。
“哪裡的話,你們是客人,當自己家就行,哈哈。”白豔景笑道。
幾人走進院子,王嶶望去,是方方正正一體四間房,院子不大不小,挨着牆是個葡萄架,架子下面是石桌,台階下種着萬年青。院子收拾的幹幹淨淨,臨近晌午被暴曬過,察覺不出什麼。
走進去先是客廳,客廳用去一大間,廚房和洗漱間用去一大間,其餘的二間都分隔成了兩部分,這樣房間就是四個,裡面沒陽光的兩間,一間用作儲物間,一間就是客房,朝南的兩間,一間是他父母的卧房,一間是馮春陽的房間。屋裡還養着很多花,看得出來女主人是個熱愛幹淨、熱愛生活的人。
“對了媽,爸什麼時候回來說了嗎?過年前能回來嗎?”馮春陽一邊給王嶶和吳韶倒水,一邊狀似無意的問道。
白豔景端了果盤出來,說:“前陣回來了一次,放下了些錢就又走了,你爸說過年再說,現在錢不好賺,他說多存點,好給你買房。”
“他就是再幹十年,也存不下北京買房的錢。别再把身體累壞了。”馮春陽說起來有點生氣。
“說的是,我也是這麼跟他說的。說我們老了,争取不給你拖後腿就行了,他再累出個好歹,這不是給你添麻煩嗎?但是你爸說現在結婚都得要房,起碼得給你城裡買一套,這樣好說親。”白豔景說起話來,語速不快不慢,可能是當老師練出來的,讓人如沐春風。
“錢我自己會賺,我盤那個中醫店,就是你們給的錢,已經夠了,我不要什麼了。”馮春陽道。
“哎,我說了他不聽,你後面給你爸說吧。”
“可是他不接我視頻,總是打字。我都不知道他最近長什麼樣了。”馮春陽不自覺語氣染上了埋怨。
“你爸前陣把臉蹭了,可能嫌醜吧,才不跟你視頻的。他也不讓我告訴你。”白豔景笑了笑。
“臉怎麼了?他幹嘛了?”馮春陽着急道。
“沒什麼,就是騎車不小心摔倒了,沒什麼事情。”白豔景安撫的摸了摸兒子。
“這他都不跟我說。”馮春陽嗔怪道。
“父母就是如此的,小時候不跟你們說生活多不容易,長大不跟你們說自己多不容易。父母啊,就是最近又最遠的那個人。”白豔景說着便有些惆怅,“但是孩子總是不自覺的去怨自己的父母。”
王嶶總覺得她說的意有所指,仿佛說的是也是自己,但是這種感覺轉瞬即逝。
“好了好了不說了,快招呼你的朋友來吃飯吧,行李等會再收拾,我做了你愛吃的菜。王嶶.....”白豔景從進門開始就一直言笑晏晏,讓人微風拂面,真的是一個和藹的人。
“嗯?”突然被提及的王嶶擡起頭。
“你愛吃什麼,阿姨明天給你做?”白豔景和藹的說道。
“我什麼都行,我不挑的。”王嶶笑了笑。
“行,那阿姨看着來了,我家陽陽也好久沒回來了,正好一塊嘗嘗我的手藝。”
說着幾人便去了餐桌,炖鲅魚、西紅柿炒雞蛋....都是幾個已經做好的家常菜,馮春陽吃的很開心,畢竟大部分人都會對母親的味道有濾鏡,出門在外,想的便是這一口。同一盤菜,用蔥花炝鍋還是用蒜炝鍋,醬油是炸鍋還是快熟的時候下,喜歡用中火炒還是用大火炒,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習慣,也造就了一道菜,每個人做出來的味道都是不一樣的。就拿西紅柿炒雞蛋來說,馮春陽在外面吃過很多次,都很好吃,但是就是不一樣,外面的做不出這個味道。一頓飯下來馮春陽吃了個撐,完事後王嶶主動去洗碗了,這個事情指望吳韶這個大少爺做是不可能的。
但是沒一會吳韶就進來了,把袖子挽起來,說:“我來吧。”
“你....你刷過碗?”王嶶質疑。
“沒有,但是這難不倒我。”
王嶶就饒有興趣的把位置讓出來,吳韶算是基本沒刷過碗,家裡有阿姨,王嶶看吳韶磕磕絆絆的刷着,還不忘出言指導:
“先把刷碗巾打濕,然後按點洗潔精在刷碗巾上。”
“先用洗潔精刷一遍,後面統一再沖。”
........
白豔景想來廚房泡茶,剛走到邊上就聽見裡面兩個人的聲音,了然的一笑,轉身又回到了客廳。
“媽,你怎麼回來了?”馮春陽疑惑。
“你懂什麼,不開竅的毛小子。媽問你啊,這個王嶶是哪裡人,父親是誰?”白豔景湊近兒子,說起了悄悄話。
“這我哪知道。”剛回了就反映了過來,“媽,你不會覺得我倆是一對吧,可不是啊.....”
“我當然知道不是,你看不出來啊,這倆人眉來眼去的,明顯是相互有好感,你可排不上号。”白豔景吐槽起兒子來,也能看出來是親的,吐槽的很緊。
“他倆?不會吧。王嶶好像是幫過吳韶家,他們關系才好的。”馮春陽也沒看出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