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瑩瑩又做夢了。
與之前不同的是,這一次不是噩夢。沒有彌漫着死亡氣息的集中營,沒有震耳欲聾的連天炮火聲,沒有撕心裂肺的絕望哭喊,沒有屍山血海,沒有死亡......
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午後,她躺在庭院裡的搖椅上睡覺,臉上蓋了一本德語版的《第三帝國的興亡》。
六月的柏林,才剛入夏,過了中午即使還有太陽,空氣裡也有了寒意。
劉瑩瑩在睡夢中瑟縮了一下,然後便聽到輕輕的腳步聲,走近了,蓋了一塊毛毯在她身上。
來人在搖椅旁站定,投下了一大片陰影,似乎是彎下了腰,少女的聲線又清又脆,刻意壓低後艱難地發出了幾個模糊不清的音節,最後好像是怎麼都不對,放棄了。
還氣呼呼地跺了下腳,随即又意識到劉瑩瑩還在睡覺,悻悻噤了聲。怕吵醒她,做賊樣從書的縫隙往裡看,看她有沒有要醒的迹象。
确定沒有後,長舒了一口氣。
屏着氣,輕手輕腳地走了,走了一半想起忘了什麼,又輕手輕腳地退回來。
劉瑩瑩感覺有溫熱的呼吸噴在她耳側,少女的聲音一如往常的清脆:“表姐!”
“大伯給你買的巧克力,我吃完了!”
說完蹦蹦跳跳地走了,也不怕吵醒她了。
劉瑩瑩幾乎是氣笑了:吃了就吃了,不就是盒巧克力嗎?她已經過了愛吃巧克力的年紀,不會再像個小孩子一樣跟表妹搶了。
還專門跑到她面前說一遍,真是小孩子!
不過這小孩倒是一如既往的讨厭,要不是她眼皮太沉睜不開,一定要跳起來好好訓斥這小孩一頓。
無法無天了!竟然還敢在姐姐面前示威了!
一陣風吹來,庭院裡那棵高大的橡樹嘩啦啦得響,劉瑩瑩拉緊毯子,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還是被腳步聲吵的,不過更重更沉些。
劉瑩瑩嘗試睜開眼睛,上眼皮就像灌了千斤鐵,死死地壓着下眼皮,怎樣都睜不開。
怪的是,腦子倒是很清醒,還能思考——腳步聲較沉,應該是爸爸,受人尊敬的劉博士。
掙紮了幾番,劉瑩瑩發現自己不僅眼睛睜不開,身體也動不了,她猜測自己可能是魇住了,也就是俗稱的鬼壓床。
她一向是個順其自然的人,魇住了就魇住了吧,鬼壓床就鬼壓床吧,除了胸悶悶的不舒服也沒别的了,到時間自然就醒了。
她就躺在這,聽聽劉博士有什麼矯情的話當着女兒的面說不出口,趁她睡着了來說的。
劉博士果然是來跟劉瑩瑩說話的!
他有輕微的近視,先湊近看了劉瑩瑩臉上蓋的書:“第三帝國的興亡?”
劉博士說中文?
劉瑩瑩有些詫異,轉念一想又明白了:最近表妹在,表妹不懂德語。
“瑩瑩啊——”劉博士長歎一口氣。
劉博士的研究生親口認證,劉博士說話喜歡歎氣,這倒不是說他不滿現狀或是如何,就是個單純的語氣助詞,沒什麼特殊意義。
但劉瑩瑩覺得,劉博士的這聲歎,充滿了無奈,聽得她心裡酸酸的。
可能是最近科研不順吧!劉瑩瑩想。
劉博士又歎了幾聲,開口了。
讓劉瑩瑩沒想到的是,他開始追憶往昔,一直以來在她的印象中,劉博士都是個向前看絕不回頭的人。
追憶往昔這事,他做不來。
但他确實做了,還是從十二年前開始。
“瑩瑩啊——”劉博士繼續歎氣。
“爸爸到現在還記得咱們剛到柏林來的時候,你才五歲,話都說不利索,就被我帶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家,周圍的人全都說着你聽不懂的話。你媽媽送你去學校,回來跟我說你扒着她的衣服不肯進去,哭得都斷氣了,我聽着都覺得心疼,家裡還一團亂沒收拾就開車出去給你買巧克力,你小時候可愛吃巧克力了,哭了給個巧克力立刻就不哭了。”
“你還記得那件事吧?”劉博士問得小心翼翼。
他停頓了一下,歎口氣又繼續說:“說到底這件事還是要怪爸爸,買巧克力回去的路上接到老師的電話,說你一直哭根本哄不好。我到學校去接你,在車上你就一直哭,喊着要回中國,我一邊開車一邊還要哄你,後來煩了就直接對你吼:學不會德語就一個人回中國!”
“你被我吓了一大跳,下車的時候抽抽搭搭的跟在我後面,愣是不敢哭出聲,我心裡可不是滋味了,想着哄哄你吧,手都摸到褲兜裡的巧克力了,到底是沒給你。不給你巧克力不哄你就算了,到家了我還威脅你說以後在家裡不許說中文,也不讓你媽跟你說,你就這麼磕磕絆絆的,學會了德語。到現在這麼多年了,你沒再跟爸爸說過中文,爸爸知道你不是怪我,隻是習慣了。”
“習慣了順其自然,習慣了接受一切困難,習慣了不回頭......”
“我想起你之前,也是個像瑞錦一樣的小姑娘,愛哭愛鬧,愛吃巧克力。”
劉瑩瑩沉默地聽着:劉博士忘了,她長大了,十七歲了。
長久的靜默後,她聽到劉博士離開的腳步聲,他邊走邊無限傷感地感歎:“爸爸害怕,你有一天走得太遠,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再也,回不了頭!
劉瑩瑩的心突然劇烈地震動,光明與黑暗的交替時,她蓦得睜開了眼睛。
約翰妮手還拉着燈線,一轉頭看見她睜大的眼睛吓了一跳,連忙又拉亮了了燈。
她幾步走到劉瑩瑩床前,叫她:“愛瑪?”
劉瑩瑩眼睛大睜着看着帳篷頂的白熾燈,燈光白晃晃地直射入她的眼睛,她卻好像感覺不到一樣,一動不動地盯着看。
但若你湊近了仔細去看,會發現她的眼睛完全沒有焦點,空洞洞的,在這樣萬籁俱寂的深夜,格外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