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黑了,沈珣接連幾個時辰不停歇,也隻畫了一半。
她向還在值守的蔣必拱手道:“大人,今晚畫不完,可否讓小的明天再繼續。”正說着,胃中又一股不适襲來。
“可以,但是工錢得等全部畫完再結算。”工錢本該日結,但蔣必怕她拿了便要跑路,幹脆壓着。
“好的。”她背起畫匣,雙手袖子互相纏在一起,全然一副市井小民作派。
蔣必未疑有他,親自領了人出去。
天色變得越發濃黑,一點殘月不足以視物,唯有不遠處一臨時搭建的帳篷還餘一點光亮。
林衍背着手站在黑暗中,夜風将他的衣袍下擺輕輕吹起,顯得身形更加落拓。
沈珣跟在蔣必身後,站在他身前。她低眉垂眼,未與人對視。
蔣必:“大人,還剩九人,讓他明日再來?”
林衍居高臨下地看着比他矮了一個頭的人,語氣裡滿是探究:“公子怎麼稱呼,上京人士?”
沈珣拱手道:“回大人,小的花七,滄州人士。”
“滄州,為何會到上京城來?”
“來上京趕考,路上被歹人擄了包袱,迫不得已才來混口飯吃。”沈珣語氣不平不穩,卻對答如流。
傳聞錦衣衛都是地獄修羅,人間惡鬼。
靠得太近,她鼻間嗅到一點淡淡的血腥味,不屬于義莊,不知這人又是從哪個煉獄裡匆匆趕來。
她微不可察得皺了皺眉,未曾想就在同一時刻,耳邊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笑聲,輕飄飄的飄入她耳中。
沈珣心下好奇,疑惑地擡起頭來,卻意外撞見眼前這人臉上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兩雙灰暗眼瞳的視線突然相交,林衍毫不掩飾笑意,沈珣卻頓生困惑疑慮。
片刻之後,林衍從旁邊拿過一盞燈遞給沈珣。
“花公子,天黑難行,路上小心。”
沈珣接過,便向他道謝。
她心生不适,卻什麼也沒說,隻是重新收斂了表情,轉身離去。
路上。
她聞了聞自己周身氣味,一張臉頓時皺成一團。
太難聞了。
不過今日也不算全無收獲,所畫之人裡并沒有葛書林,目下,沒有消息便算是好消息。
她提燈走在長街之上,思緒裡各種可怖的五官混雜在一起,令胃部隐隐不适。
不知怎的,想着想着,眼前便浮現出一張噙着微微笑意的冠玉面容來,那股熟悉的感覺卻令她頓生寒意。
她搖了搖頭,想将此人從眼前抛開,卻不曾想這張臉越發清晰,甚至閃着寒芒。
“不好——”真是被薰迷糊了,哪是寒芒,分明是明晃晃的箭簇。
“咻”的一下,耳邊傳來一陣破風之聲,沈珣倏然擡眸,驚恐地瞪大了瞳孔。
頸間滲出奇異的寒涼,她用手摸上去,竟然一片濕潤。
是血。
她猛地蹲下身去,用畫匣擋在面前。
“咿——”又是一記拉弓之聲,割破寂靜的黑夜。沈珣心下一凜,将手中照明的燈籠抛出去,整個人陷入無邊的黑暗裡。
“咻——”箭簇擦着她的身體與碎石地面碰撞撕裂開來,力度之勁,被擊中怕是必死無疑。
好在此刻烏雲蔽月,她将驚呼盡數壓下,悄悄靠着牆根邊移動,然而未等她反應過來,便聽見幾道箭矢齊發。
來人心狠手辣,不留任何餘地。
絕望之際,幾縷發梢自耳邊散落。
起風了,月色也越發清明,天機失盡,竟毫無退路。
沈珣認命地閉上雙眼,頃刻間,天旋地轉,有人抓着她的胳膊往旁邊帶去,驚惶之際,隻見一把刀橫在自己脖子上,而前方不遠處正齊刷刷站着十幾名紅衣補服的錦衣衛缇騎。
腦中忽然閃過那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她猛然清醒,原來自己早就被某人當成了活靶子。
果然,正中為首之人一襲紅色鬥篷,面容隐在篷帽之下隻餘一點灰白,冷如鬼魅,混在月色裡,很不真切。
身後的人粗暴地捏着沈珣的肩膀,粗聲威脅錦衣衛:“别過來,再過來我就殺了他。”
隻消片刻,原本隐沒在暗處的人紛紛站到他二人身後現出形來。
沈珣看不到有幾個,隻希望不論對面是人是鬼,能打得過這夥歹人便好。
可惜,她還是想錯了,自己是靶子,卻非人質。
未待交鋒,修羅已拈弓搭箭。
寒白羽簇被拉至唇邊,染上不屑一顧的笑,他的頭微微揚起,一瞬間篷帽垂落。
随之,“咻”的一聲,箭簇正中靶子。
箭頭沒入她的肩膀,與身後之人釘在一起。
一股腥甜自喉間溢出,吐不出來也吞不下去,她整個人宛若置身深水中,身體輕飄飄的,眼前景象迅速先後倒去。
月色越發明亮,這一次,沈珣看清楚了。
那人滿身渾濁,灰暗不堪。
人命不過斷橋踏闆,隻要有需要,随時都可以毫不留情地踩上去。
地獄修羅,人間惡鬼,确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