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商行的黃老闆,惠甯畫肆的李掌櫃,清風畫廊的杜老闆,還有這位。”他走過去特意介紹,“上京城畫行協會的劉會長,今日到此的,全是上京城有名的畫行巨頭和版商掌櫃。”
劉會長對衆人拱手,一番氣定神閑,看是有備而來。
“沈小姐,我等原意也不是要為難你,隻是見你一個孤女孤苦無依,看在沈大家之前為大涼畫壇所作的貢獻上,想為你謀一個出路而已。”
黃老闆附和:“就是就是,沈小姐作為沈大家之後,定然得過沈大家真傳,若是願意,上京城的畫行随便你挑選,隻需每月作幾幅畫便可保你衣食無憂。”
他擡手掃過座上幾人:“隻不過在這之前,還得試試沈小姐的本事。”
劉會長招手吩咐:“來人,上筆墨。”
未過片刻,便見幾人擡着桌墊子筆墨上來。
沈珣淡定看向衆人:“你們不是想要我的畫,而是要我在大庭廣衆下作畫?”
見沈珣不動,潘如亥推搡着她:“别給臉不要臉,讓你畫,是看得起你。”
“好啊。”沈珣用手擦了擦臉,擰幹袖子,然後安然坐于墊上。
她低頭思索片刻,然後落下筆墨。
不過半柱香時間,一幅狗頭人身圖便躍然紙上,背景剛好就是今日這樂安坊,畫風潦草張揚,滿是諷刺。
劉會長指着她大罵:“潑婦無禮,不愧是姓沈的,一丘之貉。”
作畫者氣定神閑:“沈珣不才,最擅畫犬。”
劉會長将那畫扔在地上踩了幾腳:“沈闌先前仗着資曆屢次打壓畫行,說什麼所販之作效仿前朝太過,故作萎靡柔媚之态,明明是他自己年老狹隘,就連十年前以魏晉之風席卷畫壇的骨先生亦是從他眼皮子底下飛出來的,他有何顔面說出此等歪理。”
“就是,我等現在懷疑骨先生不露面,定是受了他的脅迫。”錦繡畫行的黃老闆亦是激奮。
“沈闌故作清高,我等千金求一畫,仍扭捏推拒,即便隻是差人請他指點一二,更是橫眉怒目,現下倒好,自己給自己作沒了,這就是報應。”
一語竟激起千層浪,剩下個個亦不是省油的燈,言語離譜到連沈珣都忍不住想笑。
潘如亥故意将宴席設在酒肆正中大廳,屏風擋不住衆人耳目口舌。
值此深夜,來這種歌舞之地的多半算不得什麼正人君子,若是自己有何言語過錯,未待天明,便會被諸般歪曲,再散播出去。
沈珣巋然不動,跟着話鋒細細循迹。
大涼文人自重,少與商賈合流,邝時鄚、沈闌等,乃至背後之世家大族更是如此,淡泊輕欲,并帶出一股文人翰墨求道的風氣。[1]
入世之畫多半粗鄙通俗,擡不上價,文人之畫,即便壓在箱底,亦算墨寶。
可祖父曾說,繪畫求生本不是什麼難言之事,然而商賈重利,擠壓小文人利潤空間,滿街畫肆上品者皆是高門所作,吏員商賈聯手吹捧擡價,稍得大文人指點之畫,更是炒得離譜。
祖父所作,有人千金求之不得,卻屢屢出現在市井茶鋪、山野寺廟。
士族附庸風雅,以它為清流敲門磚石;商人積壓擡價,視它為保值金池玉台。
祖父不屑與此等風氣為伍,除了宮裡正在修繕的壁畫,已經多年沒有贈畫于人。
士人商賈若想求之一二,反從貧士、山僧、屠沽兒購之。[2]
一個畫壇大家倒台,對版商巨賈來說可算得上是不小的沖擊。可若是祖父這樣的剛直之人倒下,攔在清流之風前的巨擘便形同失去風帆。
他們想借機打擊以他為代表的世家大族,讓其盡早收起沒必要的清高。
此番目的明了,沈珣倒松了口氣。
屋内歌舞升平,屋外漆黑一片,不時還有雷電閃過。
沈珣也不知聽沒聽到那聲聲責罵,望着黑沉沉的夜色輕笑一聲。
“這雨下得真是一點道理都不講。”
潘如亥霎時豎起眉:“說什麼雨,我在跟你說話,聾了嗎?”
在場之人頻頻側目圍觀,絲毫沒有注意到又一隊本該引起矚目的人馬上了二樓。
奢靡的花燈亮堂裡,一雙寒眸掃過衆人,那抹灰異讓她又冷淡了幾分,整個人與這裡的奢靡之氣徹底隔開,渾身清明,沾染不得分毫。
“觀畫者,未知紙上潛藏諸多深意,便随意指摘其間形象、位置、彩色瑕疵,再以金銀稱之,繪畫者,若隻知道一味巧色逢迎,隻會俗不可耐。”[3]
皇帝因為朋黨和錦衣衛之事有意打壓沈闌,卻又不想徹底動了滄州底子,畢竟沈家祖上曾出過數任太傅和翰林博士,經此數年,聲名猶在,多少文人視之為清流風氣。
可沈闌的倒台,對畫行來說,便是天賜良機。
“沈家後路,全在你身上,勸你好好考慮清楚,得罪畫行,沒有任何好處。”劉會長威脅道。
他們想逼沈珣代替沈闌低頭,讓觀望的文人世家向畫行版商妥協,竟不料被沈珣一語道破。
“想要拿我的畫來充當引路石?隻可惜,沈珣人微言輕,我這枚石子,還投不到滄州的水裡,更遑論整個大涼。”
——
二樓客座上,幾名身着便服之人趴在欄杆邊,好奇探頭。
“哪個是啊?”有人問道。
“屏風擋住了,呐呐呐,那個,落湯雞一般的女子就是。”徐安指給他們看,“真是不要臉,一群人圍着一個孤女說三道四。”
林衍用指腹碾過杯口,不知在想什麼。
過了片刻,他喚道:“徐安,替我傳個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