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珣兒,不得無禮。”
被祖父呵斥打斷,沈珣蔫蔫地縮回去。
路過他時,祖父歎了一口氣,拍了拍他的肩,柔聲道:“馬上要下雨了,莫要讓你外祖淋着雨走。”
那人身着麻衣,繩纓随風輕輕飄動。[1]
沈珣牽着祖父的手站在門口,被風帽擋住的雙瞳又再呈現淡淡的灰異。
眼前人形單影隻,令她依稀懂得人世間的生離死别大多如這般慘淡。
傷心,害怕,逃避。
“祭禮既成,起靈——”一瞬間喪儀哀樂再起,哭泣聲鋪天蓋地而來。
她扯了扯祖父的手,懇求道:“祖父,我們把他帶回家吧。”
祖父擺正她的帽子,一臉慈祥地反問:“珣兒可是覺得孤單,想要一個玩伴?”
沈珣思索片刻,最後點了點頭。
畫畫也是玩兒,她隻是很想,再畫一遍那匹小馬。
然而令沈珣沒想到的是,這願望實現得如此之快。
一輛馬車由車夫牽着跟在他們的馬車之後,随後一仆婦帶着那少年上前來對衆人躬身行禮。
少年身子骨似乎弱得厲害,即便春暮,也依舊披着白裘,難免讓沈珣想起他背上那幾道斑駁駭人的血痕。
沈闌将那少年帶到沈珣面前。
“珣兒,這位是林衍,衍兒此番跟我們一道返京,他比你大幾歲,日後便喚作兄長罷。”
少年似乎沒有認出沈珣來,完全不似初見時那般渾身帶刺,雙手交疊,恭敬地行了一個禮:“珣妹妹好。”
禮儀周到,目光卻并未落到沈珣臉上分毫。
她揪住婢女衣裙,定定望着林衍垂落的雙眸,略作躬身算是回禮。
此人僞裝太過,這一聲“珣妹妹”她可受不起。
自埠城回京尚需幾日,然而這期間,那主仆兩人就跟不存在似的,除了驿站吃飯與留宿,其餘時間都待在馬車裡,也不與人交談。
一路上沈珣都沒找到機會跟林衍說上話,她有些氣餒。
祖父看穿了她的心思,慢悠悠地開口:“祖父已經問過衍兒,他在京中的住所需要重新修繕一番,在此之前,會與我們同住一段時日。”
“真的嗎?”沈珣興奮得從馬車上蹦起來,她想再畫一遍那匹馬兒,已經想得茶飯不思。
——
一行幾人回到京中沈府安置妥當,已是幾日之後。
京中關于颍川文會那一幅風荷作者的猜測依舊議論紛紛。
有人說那風荷畫法裡有幾分沈闌的影子,便猜測是他某位不世出的門生。
于是嗅着味來的版商巨賈多得差點踩斷沈府的門檻,管家日日守在門口推拒周旋。
沈珣拖着木馬小坐駒在廊下看了一陣,覺得那些人實在無趣,便又再拖着小馬駒往林衍住的院子走去。
同住數日,林衍依舊沒什麼存在感,除了偶爾出來向祖父問幾句安,其餘時間都躲在院中。
沈珣去尋他時,林衍正在看書,她便安靜地坐在小馬駒上等他看完。
她最近日日如此,進來也隻是安靜待着,不吵也不鬧。
與他一起住進來的仆婦人偶爾進來為二人添些水果點心,瞧了一會便也離開。
沈珣何嘗看不出來他根本不願意搭理自己,所以每次都是乖巧地坐在一邊挑着吃食,等到日暮時再回自己院中,然後第二日又雷打不動地再來。
她鮮少有想畫人的沖動,她的筆下,山水花木居多,動物次之,人則更次之。
祖父的教導之法并不因循守舊,不會讓她拘于閨閣,坊間市井,茶樓酒肆,興緻來時,能安靜蹲着觀察上一整日。
最驚險的一次,是她為了學畫犬,趁着大人不在,擅自将兩條惡犬從籠子放出,于是便有了血淋淋的一幅雙犬争吠圖。
她所見過的人并不算多,但那些人裡,抛開出身,皮相之下除了世俗欲望便再無更多,所以比起人,她更願畫狗。
然而林衍不同,沈珣在此前單調人生裡,從未見過一人如他這般滿身渾濁,甚至到了另一種極緻的純淨。
若不能以之入畫,實在是太可惜了。
這日,林衍終于忍不住問她:“珣妹妹每日來此,究竟何事?”
沈珣圓溜溜的眼珠子轉了轉,問:“你背上的傷好些了嗎?”
林衍原本清明的雙眸瞬間凝上一層霜,微微眯起。
哈,他終于不裝了,沈珣想。
“妹妹怕是記錯了,哪有什麼傷?”林衍一改在祖父面前的溫和,語氣拒人千裡之外。
然而沈珣卻不是尋常孩童,不知如何委婉迂回,畢竟,她天生缺了心竅這事,連自己也無法理解。
見他明明内心躁動,卻依舊不動如山的樣子,沈珣好奇追問:“你為何一直在忍着,你在怕什麼?”
“你究竟想做什麼?”林衍語氣不善。
“我想畫你。”安分有禮并非真實的林衍,沈珣的畫瘾上來,癢得她抓心撓肝。
林衍握着書的手緊了又緊,耐着性子拒絕:“抱歉,我不想。”
沈珣失望地坐回去,杵着腮幫又繼續觀察。
人不同死物,隻要看過便可通過想象自化萬端,亦不同惡狗,隻要放任其天性便能剖骨析肉。
他必須自願地讓自己看到,可林衍不願。
“不像。”不像真實的林衍。
這種來回拉鋸持續了整整一月,林衍低估了一個六歲小孩的耐心,終于忍無可忍。
“滾。”
本以為沈珣會被吓退,怎料她竟然興奮得拍起手來。
“是了是了,這才像你。”
林衍一改以往的好脾氣,揪着她的衣領将人從榻上拽下來,撞翻了矮幾上的果盤。
仆婦進來淡淡看了他們一眼,最終幫沈珣整理好衣裳,打掃完散落的茶點後又再退了出去。
沈珣還在興頭上,尚且不知自己已經将人惹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