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沢田夫人沒想到兒子會是這樣的反應。
她也沒想到,綱君竟然會遇到自己的歌者。她以前隻是聽說過「歌者」的存在,相熟交好的吸血鬼裡,也隻有一位友人曾遇到過。對于奈奈的這位友人來說,這是一個天賜的驚喜。他使用了些小手段「豢養」了自己的歌者,日夜沉迷她的鮮血。
為了捕食,吸血鬼的基因自古就是循迹着人類贊美的完美方向進化并遺傳的。所以,這位人類歌者愛上了吸血鬼,似乎可以稱得上是順其自然,意料之中。
然而,吸血鬼卻不愛她。
這也不難理解,雖然吸血鬼和人類都是高智商的情感動物,也沒有生殖隔離,但絕大部分吸血鬼仍然是将人類視作食物的。親近人類并願意素食的吸血鬼是極少極少的一部分存在,剩下的吸血鬼們能做到不濫殺人類就已經算是善良之輩了。
事實上,将人類當作面包的吸血鬼才是絕大多數。人類會記得自己吃過多少面包嗎?吸血鬼也不會。[注①]
再加上,吸血鬼社會是按照血統和力量劃分等級的。
血統越純正,力量越強;力量足夠強大的,血統是否純正自然退而其次。吸血鬼,徹頭徹尾的力量至上主義者們。吸血鬼群體中,當然有從人類變成了十分強大、不輸純血種的例外。但例外幾百年,甚至幾千年才會出現一個,一般不作考慮。
所以,為了血統的純粹,吸血鬼本身是會近親結婚的。吸血鬼基因片段的遺傳也不會像人類近親生子那樣,會出現高概率的畸形。所以純血吸血鬼家族間,哥哥娶妹妹,姐姐嫁弟弟的事情比比皆是。這在人類看來,是未開化的低等文明。
吸血鬼們才不在乎人類的看法。
誰又會在乎面包在想什麼呢?所以人類歌者,對于許多吸血鬼來說,就像是加了果醬的特殊的面包。是天賜的驚喜禮物——可食用的那種。也有吸血鬼因為過于沉溺歌者的血而愛上歌者的,大概三百年才有一兩個的概率。
因此善良的奈奈内心裡,并不覺得自己那位友人拒絕歌者的示愛有什麼不對。她隻是為那人類歌者因愛而不得,最終郁郁寡歡去世這件事,感到有些遺憾和抱歉。
那是個性格很好,容姿也極美的姑娘。奈奈見過她幾次,對她印象很好,所以奈奈為她因沒有得到被戀者的回戀,隻得到對方深藏于心的輕蔑,而選擇結束生命這件事而可惜。
不過,吸血鬼和人類相愛相守,确實對于普世的愛情來說,是困難又麻煩的。奈奈還是吸血鬼的時候,從來沒有考慮過和人類戀愛。她不歧視人類,也不将人類視作面包;她将人類視作與自己平等的,應當尊重的個體。雖然她會覺得人類較之吸血鬼來說,脆弱又容易死去。
與沢田家光的相愛與結合,組成家庭和生育孩子,這都是她成為人類之後,才考慮、接受的。人類的奈奈聞不到丈夫血的味道,她與丈夫的感情是出于體内最柔軟的髒器,她的心。
沢田家光,是能夠令奈奈在一想到他時,與溫熱的血液不同的某些東西就會充滿她的胸口的存在。而對于沢田家光來說,他會在奈奈每一次微笑時,都又愛上她一次。
可以說,沢田夫婦的愛情,是與人類和吸血鬼完全無關的。
*
沒有遇到過歌者的沢田夫人沉默地坐在兒子身邊,輕輕拍撫他的背脊,看他貪婪地将手裡用特殊渠道從醫院拿到的,人類的血喝掉一袋又一袋。這是一種望梅止渴。即使年幼吸血鬼的胃囊被填滿,他的喉嚨仍然會有焦渴感,繼而腸胃也會毫無節制的制造出饑餓感。
那隻是精神上的一種空虛,實則他已經很飽了。
“媽媽……”進食過後的年幼吸血鬼将自己蜷縮在床上,赤紅的眼睛鮮亮,泛着冷戾。“好香啊。”沢田綱吉露出迷戀的神情,他還太小,自制力遠不如已經活了數千年的,奈奈的友人。
但好在,他是強大的純血種,生來擁有不會被本能操縱的悍然精神力。
他生來就能夠完完全全支配着自己的一切。
但他太饞了,太貪嘴,又不夠成熟。因此他焦慮煩躁,在理智和本能間生出矛盾、掙紮,頻頻遊走在失控邊緣。奈奈知道,這一切都是可控的。隻是下定決心會很揪心,她的綱君内心裡其實是一點也不想放棄的。
奈奈什麼都知道,但她不戳穿她的綱君。
“媽媽。”将腦袋塞進被子裡的綱吉情緒稍微平緩些後,悶悶道:“我真的不可以喝歌者的血嗎?”
是不甘心,是僥幸的試探,也是任性和撒嬌。
孩子們常常這樣明知故問,在需求不被滿足時。
奈奈憐愛地看着将自己裹起來的兒子,感到無奈、好笑還有些心酸。“綱君,如果……”沢田奈奈最終還是舍不得委屈兒子,她醞釀許久,想說:如果你的歌者願意将自己的血饋贈與你,你當然可以。但在她說出口之前,年幼的純血君主已經懂事地不執著于答案了。
“媽媽。”被子裡的綱吉咬住了自己的手掌。
他在吸食自己的血。歌者的血隻針對特定的吸血鬼,但純血種的血卻是對任何生物來說,都美味而充滿力量的。當然,自己的血隻能緩解喉嚨的焦渴,并不能飽腹,也不能令他強大。
“我已經沒事了。”聲音含含糊糊地要求母親的離開。
他不想要将自己這副樣子給母親看到。年齡無論從人類亦或吸血鬼而言,都稱得上年幼的沢田綱吉在這個時候已經有一套自己獨有的自尊心規章了。即使是可以全身心信賴的母親,沢田綱吉也有不願意她越界、幹涉、乃至窺探之處。
那是他對自己私欲的一些秘密妥協。
在母親離開後,沢田綱吉才紅着眼睛慢吞吞地從被窩裡爬出來。他将房間裡的燈關掉,又将窗簾拉開手掌寬度的縫隙。蹲在房間裡唯一一縷日光邊的綱吉,專注地盯着地闆上的光斑看了許久,最後才伸出手,讓陽光落在手心裡。
皮膚被灼燒的疼痛超過了肺腑中翻湧不息的煎熬感。
那些因為「不滿足」而生長在他身體裡的荊棘與黴菌,還有被欲望的藤曼緊緊纏繞在一起的骨頭都重獲自由,随着他越來越虛弱。沢田綱吉是個極其讨厭疼痛的人,這是他生來第一次以傷害自己的方式去追尋疼痛,隻是為了向自己下一道限制。
他無師自通的學會了這個,像他生來就知道該怎麼使用吸血鬼的力量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