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洛眠身邊的親戚朋友向來對他和顔悅色,從未說過一句重話。
即使父母教育他時會拐彎抹角地數落幾句,但是考慮到他心髒不好,不敢過度刺激,大多數時候都會選擇冷處理。
或是他們夫妻倆特意避開他去其他房間争吵不休,從沒在他面前大聲喊叫過。
——更别提扇耳光這種暴|力行為了。
所以當宴灼被那一記響亮的巴掌扇得偏過了頭時,他的第一反應不是憤怒,不是屈辱,更不是人類感官所能感知到的那種火辣辣的疼痛。
而是意識團内轟然炸開的震驚——竟然……竟然有人敢打他?
但這份震驚還沒持續多久,一股熟悉的香氣便随着巴掌扇過來的風撲面而來,竄入鼻尖,被他仿生身體的智能感官系統所捕捉識别。
他才猛然清醒——打他的那個人不是别人,而是洛眠,是他自己!
“……”宴灼緩緩轉過頭,迎上洛眠自上而下俯視着自己的目光。
那張清俊淡白的臉上挂着一抹若隐若現的笑容,冷棕色的眼眸深處卻透露出幾分怒意和冷冽。
宴灼看得怔愣一瞬,又一次在心裡确認了一遍——的确是自己打的自己……
一時間,某種錯亂而微妙的情緒登時湧出——那感覺無法用任何一個單一的詞彙來精準地描繪。
宴灼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有些生氣,又有些滑稽可笑,甚至還頗為神經質地感到了那麼一絲絲的有趣,使得他臉上的表情顯得精彩而微微扭曲。
思緒混亂間,宴灼注視着本體那張臉,腦海中蓦然浮現出剛剛強迫他吸氧、欣賞他無力反抗隻能嗚咽流淚的畫面。
想到自己當時竟然還幻想着去親吻他流淌的眼淚、舔走他唇瓣上的霧珠……又認為洛眠這一記耳光打得十分合理。
對自己抱有那種違背常理、見不得光的想法,确實應該得到這樣的懲罰。
甚至下手都輕了。
“問你話呢。”洛眠岔着腿坐在他身上,幾乎将身體全部重量都壓了上去。
見機械狗半天沒反應,他蜷了蜷熱辣辣的手心,重新抓住對方的仿生脖子,“别又跟我裝傻充愣。”
“……”宴灼想要道歉,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好像不管他現在說什麼都會惹怒對方。
他看着洛眠隐隐起伏的肩膀,略顯淩亂的呼吸,似是被剛剛那一巴掌消耗了很多體力……忽然又有些心虛。
沉默片刻,宴灼鬼使神差般地擡起手,将洛眠扇自己巴掌的那隻手握在手心裡輕輕揉了揉。
随後又拽到眼前,盯着掌心裡那一片暈染開的紅|暈,眉頭一蹙:“手打疼了麼?”
“…………”然而這話聽進洛眠耳朵裡卻完全變了味兒,好似一拳捶進了棉花裡,毫無發洩之力。
洛眠不禁氣笑出聲:“你還敢諷刺我?”
“我不是,我沒有……”宴灼隻覺得越描越黑,幹脆閉上嘴将話語權交給了對方。
洛眠用力把手從對方手心裡抽出來,不悅道:“我之前有沒有警告過你,沒得到我的允許,不準随便碰我,忘幹淨了嗎?”
宴灼眨了下眼睫,小聲回答:“……沒忘幹淨。”
“……”洛眠唇角微微抽動,用手扣住他的下巴,“你這次敢擅自執行命令,強行把我拎起來按進沙發裡吸氧,下次是不是就敢拿槍對準我腦門了?”
宴灼瞳孔一縮,連忙搖頭:“怎麼可能!我當時是看您——”
“看我一副快要死了的樣子,急着給我搶救是嗎?”洛眠哂笑了聲,“你每次都對我用這樣的借口,宴灼,我當初把你設置成安靜寡言的性格,并不意味着你對我做什麼事都可以先斬後奏,明白嗎?”
“我……”宴灼想解釋什麼,卻隻是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主人。”
洛眠平複了下微亂的呼吸,繼續道:“我在電梯裡叫了你那麼多遍,你為什麼不回我?”
“我……”宴灼略作遲疑,“是我不好,我着急來休息廳等您。”
洛眠垂眸盯着眼前這個渾身上下都和自己别無二緻的仿生人,那雙冷棕色的眼睛仿佛兩汪深潭,倒映着自己的面容。
一時間竟讓他感到了些許錯亂——就好像剛剛他把另一個自己推倒在地,又毫不留情扇了自己一巴掌。
從小到大,他從沒遭受過什麼身體上的暴|力對待,同樣的,在外人眼裡素來溫和斯文的他,也未曾對任何人施加過暴|力。
這是他第一次扇别人耳光。
沒想到扇的卻是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洛眠覺着有些可笑,“你剛才難道是在生氣?你跟我叫什麼勁?”
宴灼怔了怔,眸光微暗:“您誤會了,我怎麼敢和您較勁呢?我隻是……太着急了。”
洛眠深吸一口氣,發完火後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在和一台機器對峙。
不過,他看着仿生人微微泛紅的半張臉,思緒有一瞬間的飄散。
宴灼雖然隻是個仿生人,但當初制作他時也曾賦予了他和人類極為相似的感官系統——能夠感知冷暖、疼痛,擁有類人的五感,而非僅僅隻依賴冰冷的數據掃描。
在當今這個隻把仿生人、機器人視為物品的星耀年,其實很少有研究人員願意把精力浪費在這上面。
沒有人關心一台機器會有什麼樣的感覺——畢竟無論他們為何而被創造,家用也好,軍用也罷,本質上都隻是個工具而已。
說白了,洛眠當時費盡心思鑽研這些,也隻是想讓自己的意識植入過去後,能夠更好地适應那副嶄新而陌生的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