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聲音很輕,卻字字有力,奇異地讓所有人聽得清清楚楚。
張仵作微微點頭,示意她繼續。
雲裳伸手輕輕按壓屍體腹部,又掰開死者下颌,湊近聞了聞。
突然,一股暗紅色的液體從屍體鼻腔滲出,落在屍台之上。
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倒吸一口冷氣,後退了幾步竊竊私語。
“這人到底會不會驗屍啊?”
“果然還是年紀小沒經驗啊!這是把屍體弄傷了?”
在周圍此起彼伏的議論聲中,雲裳平靜地拭去血迹,“不過是死後正常滲液。”
一旁的書吏緊握毛筆,筆尖在驗屍錄上沙沙作響。
香爐裡的香已燒去大半,灰撲撲的香柱越縮越短。
雲裳卻似乎毫無所覺,繼續專注地在屍身各處忙活着。
趙勇眼瞧着半柱香過去,她依舊趴在屍體前不知道忙些什麼,不耐煩得催促起來,“這些誰看不出來,你到底會不會驗屍?半柱香了,你還沒看出死因?”
雲裳連一個眼神都未分給他,她從驗屍包裡拿出剪刀,剪開死者胸前衣襟,露出了猙獰的傷口,眼神忽然一凝。
這傷口不對。
皮肉外翻的創口太過平整,沒有生前受傷應有的收縮。暗沉的血色裡,還混着絲縷詭異的青灰。
她掰開死者嘴巴嗅了嗅,一股苦澀的味道瞬間混着屍臭映入鼻尖。
果然如此。
“死者衣着完整,唯有胸口一處破損。表面看是胸口利器刺傷緻死,但……”
雲裳鑷起死者微微泛黑的指甲,緩緩道:“真正的死因——”
“是毒。”
她指向胸口那柄利刃,“而這刀,是死後插入的。”
毒殺?
此言一出,猶如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激起千層浪。
“毒殺?”趙勇聽罷在一旁放聲大笑,眼裡是不加掩飾的譏諷,“你看看胸口的血都要流幹了,還毒殺身亡?真是笑話!”
雲裳終于擡眼看他,漆黑的眸子裡閃過一絲寒光:“若不信,可還剖開胃囊查驗。”
她頓了頓,聲音輕得隻有附近幾人能聽見:“不過趙仵作這麼懂行,怎麼連苦杏仁這種毒物的味道都聞不出來?”
“你——”被一個黃口小兒如此質疑,趙勇頓時氣急,腦子一熱就要沖上去。
“肅靜!”張仵作咳了一聲,重重拍下驚堂木,“你已驗過,暫且聽這位小仵作如何說,再擾亂考核,立即逐出!”
趙勇隻得心不甘情不願地閉上嘴,立在了一旁。
一名年紀稍輕的考官與張仵作對視一眼,瞬間明白了他心中所想,開口問道:“這胸口傷口深可見骨,中毒又是如何得知的?”
“大人請看。”雲裳用鑷子撥開傷口,露出暗紅色的皮肉,聲音清亮,“生前刀傷,創口肌肉必會因疼痛收縮卷曲,而此傷平整光滑,分明是死後補刀。且血色暗沉發黑,與刀傷緻死的鮮紅截然不同。”
“而這正是中毒之兆。”
提問的考官沉思片刻,霍然起身,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屍台前。
他盯着傷口看了半晌,伸手掰開了死者下颌,湊近聞了聞,“不錯,确有苦杏仁味。”
“這苦杏仁其核含有劇毒,此毒入體,如惡鬼扼喉,直攻髒腑要害,會緻人周身氣血不暢,衰竭而亡。”
此話一落,義莊内頓時一片嘩然。
方才還趾高氣揚的趙勇頓時臉色鐵青,無話可說。想他趙勇驗屍十年,竟一朝被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半大小子搶了風頭。
他黝黑的臉上閃過一絲怨恨,眼底盡是不甘。
雲裳垂眸站在一旁,瞧着他吃癟的反應,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張仵作眼裡精光閃爍,台下少年身形瘦弱似風中蒲柳,一吹就散,偏生那雙眼亮得灼人,含着一股子打不倒的韌勁。
三十年驗屍生涯裡他見過太多人,卻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
似雪地裡抽出的新芽,柔韌中帶着股摧折不了的執拗。
他撫了撫花白的胡須,終于展出一抹笑意 ,“雲尚是吧,慚愧慚愧,老夫活了這把年紀,竟也以貌取人了。”
他執起朱筆,在名錄上重重畫了個圈,“明日卯時來衙門點卯。”
雲裳怔愣了片刻,袖中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柳葉刃的刀柄,冰涼的觸感提醒她這一切不是夢境。
成了。
數月謀劃,她終于離那個目标近了一步。
“多謝大人。”她低垂着眼睫,掩住眸中翻湧的情緒,恭敬行禮。
正欲起身時,停屍房外忽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着是衙役高亢的傳報。
“趙縣令到——”
趙?
這個姓氏如一把尖刀,狠狠刺入她的心口。
雲裳渾身血液頓時凝固,粗布麻衣下的束胸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
趙縣令撚着胡須邁入門檻,腰間玉佩随着步伐晃動,碰上懸挂瓷飾,發出清脆響聲。
她緩緩擡眼,正撞上那雙帶着精光三角眼。
那張臉與記憶中的面容漸漸重疊。
正是數月前一紙罪狀,讓她全家下獄的清平縣令——趙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