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陽城,寶清胡同。
時值仲春,清晨的寒風依然刺骨,背陰的牆根處還有未化完的雪棱。
屋内的炭火早已熄滅,錦被内的湯婆子也不剩多少熱氣,天光終于透過糊了兩層的窗闖進來,屋子裡的一切漸漸辨得清晰。
在土炕上挺屍的程媺再也忍不住,坐起身來。
任誰也想不到,她穿進了剛看過的一本網文小說裡,成了離家出逃的程家庶女九娘,年十六,碧玉年華。
原書中的女主是重生歸來的程家嫡女,占盡先機,程九娘作為反派姨娘之女,妥妥的女主對照組,又作又蠢,宅鬥失敗的下場是姨娘被虐殺,她被迫嫁給一個年紀足以做她祖父的人。
程九娘逃婚離家,來蒲陽城投奔曾想娶她為妻的周茂。
這時的劇情已到正文結局部分,女主嫁得良人,手握權勢,開啟朝堂争鬥之路,程九娘算是下線了,作者一口氣把她的結局放了出來,在她逃走之後,她父親向官府申報了她的死亡,銷了她的戶籍。曾經她瞧不上給周茂做妻,現在上趕着給他做妾,卻始終翻不出正室的五指山,被父親棄,被依仗的男人厭,進退無路,無處容身,沒幾年就慘死了。
程媺不是膽子大的人,穿來的第一夜回溯原身記憶,回憶書中走向,閉上眼睛關住耳朵,不敢輕舉妄動,幹巴巴地熬了一夜,好不容易熬到天亮。
她下得炕來,到棗紅色漆的方桌邊,一隻手撐着桌沿,一隻手提起褐色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水冷得如冰,滑過喉嚨,胸腔内頓時透涼,像破了個窟窿,呼呼地灌風。
程家回不去,原身選的那條路不能走,無依無靠,又是完全陌生的朝代。
……
外面天已經亮了起來,房主蔣氏如洪鐘一般的聲音遠遠傳來。
“程娘子!”“程娘子……”
這個二進的院落是原身到蒲陽城那天租的。
也是巧了,她到這寶清胡同問的第一人就是房主蔣氏,蔣氏的男人和兒子在鄉下守莊子,她在城中守宅子,将原先的倒座房改了方向,她自己就住在那裡,支了個店鋪,賣些雜貨。另外的兩間租給一對母女,母女都寡言,母親成天做着針線活,女兒慣常騎個凳子在門口磨刀,瞧着挺吓人的。
蔣氏能說會道,問清目前隻有她一人住這兒後,少不得給她講賃這房子的好處,第一件,住這兒的都是婦道人,她那外頭的在莊子上等閑不得回;第二件,牙人要抽傭,不如她這個房主直賃劃算;第三件,這胡同清淨,前頭有家的人在衙門當差,沒得那些刷子敢來耍混;第四件,她兼做些雜趁,有何事找她都方便。
這些恰合了原身的意,她急需個安全的落腳處。
“程娘子,遭賊了!”
終于聽清蔣氏在喊什麼,擱下茶杯,程媺快步走出屋子。
此時,蔣氏立在内院,氣勢逼人,她手上拿着個人,沖迎面而來的程媺喊道:“程娘子,這丫頭可是你昨兒帶回來的人?你莫不是招了個賊進來!”她大喘一口氣,把一支金钗亮給程媺看,“這不是你的那隻钗?你快去看看,你屋裡還少了啥東西!”
蔣氏的口氣裡,好像小賊偷的是她的東西一般,又氣又心疼。
程媺見到那隻金钗心頭一跳。
原身從程家老宅逃出來的時候,順走了當家大太太的幾樣首飾,當時賃這二進院的時候,她還沒當了首飾換錢,這支金钗她拿出來過。
她又去看蔣氏拿住的賊。
昨夜迷迷糊糊間,感覺有人進了她的屋,那時原身的記憶正如浪潮一般席卷沖擊她,她又驚又怕,一點兒也不敢輕舉妄動。
那人是她?
蔣氏身子壯實,力氣不小,手上拿着的人掙脫不了,一直偏着頭,扭着身子,避着她的視線。
這小丫被原身喚作阿妩,十一二歲,還未發育,瘦骨伶仃,在蔣氏手上像隻小弱雞仔。
昨日,原身出門去見周茂,可能是想着自己小姐的身份,沒有個丫鬟随側不體面,原打算去找牙人,恰巧看見路邊的阿妩,當時她一身破爛,亂蓬蓬的頭上插個草标兒,跪在街邊賣身葬父。
自賣自身的,便宜,又省了去找牙人的功夫,原身便買下了她,花三十個銅錢雇人先把她父親送到城外義莊停放。
“程娘子,程娘子……”蔣氏喚回她的思緒,“你原叫我為你物色個看門的婆子,我看也沒這必要,這差事嬸子我也能做,那些婆子慣愛吃酒,沒有嬸子我警醒,你看,嬸子的手勁兒也大,這小賊可逃不了……”
蔣氏問她要不要送官,想到如今處境,程媺謝絕了她,說自己來處理。
“行,那我給你守着門,别讓這小賊輕易逃了。”蔣氏走時還特地提醒:桂兒正磨着刀,她可虎了。
程媺臉上挂着笑,感激地對蔣氏欠了欠身子。
不期而至的善意,讓被清晨的寒風吹涼的手腳都漸漸有了暖意。
房間内的炭火被續上,程媺将涼了的茶壺吊在火上。
她喚:“阿妩。”這名字是原身起的。
立在門邊的小丫頭皺眉。
程媺發現,她未在阿妩身上看到那種淪落到行乞的卑怯,被主家抓住偷東西,她也沒有羞愧求饒。
“你可知竊盜他人财物在本朝是何刑罰?”程媺不是吓唬她,“一支金钗的價值不高,也判得了徒刑、杖刑、臉斬刑,你受得了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