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德三十七年的春天沒有花開。
苛捐猛于虎,雜稅毒如蛇。
朝廷的征斂壓彎了百姓的脊梁,戰火焚燒着破碎的山河,北去的官道上,流民如蟻,背着全部家當,踩着親人骸骨,向着遼國邊境艱難蠕動。
沈今生就是其中一員。
她自幼父母雙亡,被父母的好友收養,養父母待她如親生女兒,教她讀書習字、撫琴作畫,若在太平盛世,她本該是個深閨小姐,靜待姻緣,安穩一世。
隻是生逢亂世,亂世的刀從不問該與不該,逃亡途中,養父母為保護她,死在流民的刀下。
女子身份是催命符,為求活命,她隻好扮成少年模樣,混在逃難的人群裡,一路上,和幾個同樣來曆不明的人結伴而行,忍饑挨餓,日夜兼程,朝着遼國前行。
可惜,天不憫人,剛踏入遼國地界,她和同伴就被拐子盯上。
夜裡,一夥人突然沖進他們歇腳的破廟,将他們打暈綁走,再醒來時,他們已被關在黑市,後背烙上奴印,成了任人買賣的貨物。
黑市。
盤踞在遼都的鬧市深處。
穿過熙攘的街道,拐入一條暗巷,眼前豁然出現一座由青黑巨石壘成的龐然建築,石砌的高牆縫隙間滲出暗紅污漬,粗粝的石闆地面上,兩尊猙獰的石獸門墩張牙舞爪,其上刻滿扭曲的獸紋,與中原雕梁畫棟的雅緻形成駭人對峙。
牆外荒草地上支着歪斜的帳篷,雜耍藝人噴出的火焰忽明忽暗,烤羊肉的腥膻混着劣質脂粉味在熱浪中翻滾。
更遠處,駝鈴與馬蹄聲碾過喧嚣的街市,卻蓋不住此起彼伏的吆喝:
“上好的夏奴!識文斷字的二十兩!”
“會算賬的優先!”
“年輕力壯的都站出來!”
沈今生被鐵鍊勒進皮肉,與幾個同伴像牲口般拴在門墩處。
在他們跟前,管事正搓着手向一路過的華服男人谄笑:“爺您瞧,這批都是新到的鮮貨……”
天色已晚,頭頂天空潑翻墨黑,遠處雷雲滾動,那男人逛了一圈,似乎不甚滿意,本想打道回府,聽到管事的話後,他停下了腳步,站定。
沈今生不敢擡頭,她肩不能動,背不能直,僵硬得像根繃緊的弦。
這些日子,她或多或少聽到些賣進奴仆的事情,也知道遼國的權貴大多心狠手辣,不把人命當回事。
而她最害怕的是,管事将她賣去角鬥場,在大夏,角鬥是供貴族娛樂的死亡遊戲,在遼國,同樣如此。
若是落入角鬥場,下場無異于待宰的羔羊。
心念幾轉間,隻盼着男人不選她。
“就這些?”男人上下打量沈今生幾人,嗤笑出聲,“瘦得跟柴火似的,怕是還沒馴服就斷了氣。”
他嫌棄地擺擺手,“沒意思。”
“這……這……”管事慌忙拽過排在最後的沈今生,粗糙的手指狠狠掐住她的下巴,“您再看看這個。”
他獻寶似的将人往前推,“雖是男兒身,但這皮肉……”
沈今生被綁着,與衆人分隔兩旁。
她面容姣好,雖然被裹着男袍,卻擋不住一身溫潤的氣質。
再加上膚色白皙,身形清瘦,在這群人裡,堪稱一絕。
聞聽此言,男人冷峻的面容終于松動了幾分,他向前傾身,修長的手指抵着下領,目光如刀般一寸寸刮過沈今生的面容。
——典型的江南皮相。
丹鳳眼尾微挑,眉如遠山含黛,鼻梁秀挺如工筆勾勒,唇薄而色淡,整張臉像是被江南的煙雨暈染過,清冷中透着一股子易碎的精緻。
好看,但也隻是好看。
在他們這樣的人眼裡,再好的皮相也不過是件把玩的器物,像案頭那隻汝窯天青釉瓶,再名貴,終究隻是個擺設。
他忽地擡手,指尖輕挑地劃過沈今生的臉頰,觸手之處,果然如管事所言,肌膚瑩潤如玉,細膩得仿佛能掐出水來。
“倒是個妙人,開個價?”
管事:“爺好眼力!這身子骨嬌貴,隻能當個玩意兒養着,五十兩,您看……”
男人眉梢都沒動一下,随手解下腰間的錦囊,抛出一錠銀子。
“五十兩,成交。”
管事手忙腳亂接住銀錠,笑得見牙不見眼,連忙解開沈今生腕上的鐵鍊:“小郎君,還不快給主子磕頭?”
沈今生站着沒動,臉上沒什麼表情。
這世道,男女如今都逃不掉,若是為奴,不如伺候個權貴,至少不用天天挨鞭子。
但說到底,她仍是個女子。
如今,卻要以男寵的身份侍奉這個粗鄙的男人,可想而知,該有多惡心。
“怎麼,不願意?”男人臉色驟沉,拇指摩挲着腰間的軟劍。
管事脾氣不大好,見沈今生這死氣沉沉的模樣,狠狠推了她一把,威脅道:“磨蹭什麼,沒聽見主顧喚你?我告訴你,别給我耍心眼,不然小心我扒了你的皮,填進雜草,讓你死得難看!”
沈今生眼中閃過恨意,卻不得不低頭,鴉羽般的黑發傾瀉而下,遮住了她的半張臉,也遮住了那雙透着寒光的眸子。
她跪下行了一個大禮,聲音低得不能再低:“奴,願意。”
一個風光霁月的“男子”,放下身段,跪地求饒,這種反差,所帶來的心理滿足感,不是言語可以形容。
男人嘴角不自覺上揚,伸手将她扶起:“小郎君,以後你就是我府裡的人了。”
這男人名叫烏遷,生得虎背熊腰,一張方正的國字臉上有着幾道刀疤,渾身散發着久經沙場的戾氣。
他侍奉的主子玉衡是出了名的好男色,府中豢養的美人多如牛毛。
但凡玉衡想要的,他都會不擇手段弄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