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應蘇懷亦的,是女兒的頭歪到她這邊,這是倒了頭,過去了。
那幾日蘇懷亦更是隻剩一副空殼,她不想讓女兒被疊進平車裡,便和丈夫一起,夜半偷偷埋了屍體,魂歸大地,活着受了罪,希望緻柔能走得安穩。
臘月二十九,這波疫情已過,沙城人數減半,監正倒是意外的沒有拍拍屁股走人,他又召集各路巫師夜觀天象,推演算卦。
在大年三十這天中午,于城中設宴,安撫百姓,衆人神色恹恹,他振臂高呼,“各位百姓,切莫過度悲傷,某昨日夜觀天象,衆位亡魂得以解脫,魂歸天命,未來無虞。”
“隻此一疫,諸位能攻克時艱,多虧了地母大人冥冥之中的助力,女王陛下悲天憫人,為沙城播撒福澤,今日我等才能安坐于此!”
下邊有人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都燒成灰了!說什麼魂歸大地!”
張昭面色不變,“諸位,沙城還沒有地母宗祠,女王特派我來宣揚地母榮光,救世人于水火。地母之下,人分為三魂七魄,七魄構成□□,而三魂即為靈魂。”
“君可見,大火蓬勃之勢,有赤橙藍三色,赤為陽火,超度生魂,橙為陰火,超度地魂,藍為離火,安撫遊魂,大火之下,超度往生淨靈,火燒仍然可以超度聖靈,甚至比土葬更舒心,這才能送他們安息,走得更快。”
“不信你們可以去看,現在隻餘遊魂仍留,夜晚城郊,若有鬼火橫流,說不定還能再見一面。”
張昭話還沒說完,鎮遠侯爺匆匆而至,下馬展刀,把他轟走,“諸位百姓,大年三十,大家吃好喝好,别聽這厮胡謅”
“不識好歹!”
說不定還能再見一面......再見一面......
除夕夜,城郊亂葬崗。十幾個沙城百姓相約一探究竟,夜色凝重,不遠處煙花炸開,絢爛奪目,一明一暗間,恍然映亮前方。
一個大坑,腐臭橫生,黑壓壓的一片,看不真切。煙火化為塵埃,長夜歸為寂靜,衆人無言淚流,靜待着家人“遊魂”現身,再見一面。
天地一閃,雷光驚現,坑中漸亮,一團團光升起,藍色的,綠色的,發着瑩亮的光,邊界飄着絲縷煙氣,似夢似幻。像滿溢似的,慢慢向外冒,離衆人越來越近。
“遊魂”就在眼前,可能是不苟言笑的學究,可能是愛惜容貌的青年,可能是前兩日過世的親人,這能是任何一個曾生動活潑的人,現在隻剩一縷遊魂。
有人看癡了,伸手觸碰這“魂”,卻被戛然喝止,“撒手!不要命了嗎!觸碰遊魂,要麼把它拉回來,自己承受業力,要麼被它一起拽到地府!”
張昭遠立于一邊,藍綠光線輾轉映在他的臉上,藏起晦暗的落寞,他放緩語氣,歎道:“最後一面已見,算是正是告别。諸位,請回罷,塵世留戀太多,别耽誤他們上路。”
把她拉回來......還能拉回來......那就還能再見......
這在蘇懷亦心中種下了一個種子,她的魂魄驟然歸位,她和丈夫趁夜半挖開墳墓,火化屍體,燒成骨灰,把那縷“遊魂”護在手心。
霜華節,原是為悼念三十年前的蚩花逝者而設,她通身素白,形容憔悴。曆史重演,今年霜華節,悼念的人又多了一倍。
節後,沙城百廢待興,在一切重建之前,鎮遠侯爺頒布禁令,嚴禁任何百姓私下供養地母祠堂,嚴防對地母不敬,城中大祭台會适時組織統一祭祀。
蘇懷亦隐隐覺得,這就是不讓信的意思,誰家神仙怕供奉呢,她等不及了,暗自求索,從臨城購得地母教教義,除夕同去城郊之人也隐隐有信仰意圖,十幾人便時常集會,鑽研教義。
成效是有的,幾人基本參透其神仙體系,某日在成員家中開會,被縣衙府吏抓了個正着,為首者入獄,其餘幾人罰款,這個組織從此作鳥獸散,但還是留下了些遺産,譬如集資打制的神像,各類書籍,其餘成員避之唯恐不及,便全由蘇懷亦代為保管。
她從未放棄拉回“遊魂”的念頭,每時每刻的精力、活着的希望,都吊在這縷殘魂上。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終于找到了方法,地母教秘書--《東國邪典》。
江湖秘術,借屍還魂。霜華節,于地母行宮,焚香禱告,兩句屍體置于祭壇,誦往生歸來咒,引燃大火,心越誠,火越盛,光亮會照到地府亡魂,自然事成。
她恨,恨女兒就這麼撒手人寰,恨鎮遠侯爺不讓信地母,恨沙城沒有地母行宮,隻能自己準備多年,隻待一個合适的容器出現。
這姑娘還算聰明伶俐,養了半年,怎麼說也是有些感情的,直接弄死,她還是有些于心不忍。
罷了罷了,反正一把火燒下去也沒差,死生之間,女兒就能回來。
若是不能......
那便于此葬身埋骨,女兒不能從地府回來,那她便去地府見她。
油已淋好,每道溝渠都被灌滿,地母低眉,天色已暗,霜華節的夜就要來了,一切準備就緒。
岩壁上的火把放着紅光,崔叔摘下,自己留一個,遞給蘇姨一個。
崔叔放低火把,懸在離地一尺處,蘇姨和他同樣動作,兩人相顧,點點頭,成敗在此一舉。
火把觸地的那一瞬間,油花炸起,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左右火苗同時抽條,燒出丈高的輝光,從二人腳邊劃着圈地延伸,彙到兩朵蓮花的花心。
溝渠中,兩邊火痕會合,拼成一個完整的蓮花。
大火之下,整個洞府被加熱,空氣變得稀薄沉悶,像進了烤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