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濁的天被密密麻麻的黑點覆蓋,成群的蝙蝠從洞口飛出,洞中橙光搖曳,似乎溫暖無比,遠遠看去,像童話中的世外桃源。
岩洞頂部,倒挂蝙蝠的石壁上,新舊痕迹斑駁,勾出一張可怖的臉,在它的籠罩之下,挂壁雕像伫立一方,地母寶相莊嚴,低眉俯視着。
祭坑之中,石雕的雙生蓮花蜿蜒而出,嬌花嫩葉,栩栩如生,蓮心包裹,兩位少女安然酣睡。
兩朵花之間溝渠相連,從這邊倒進油料,自然而然地流至另一側。
蘇懷亦倒空這桶,随手将油桶抛到一邊,她的袖口卷到肩膀,露出強健的肌肉,平日溫柔和善的面皮早已撕下,取而代之的是赤裸的瘋狂,過去種種,恍然若夢。
惠仁二年,臘月十三,明月高挂,再平常不過的一個晚上。
少年蘇辛泉玩鬧歸來,家人已布置好晚飯靜候,見他回來,身邊卻少了一個人。蘇辛泉亦驚詫,小妹竟還未歸家。
三人先是把家中翻了個遍,衣櫃中,沒有,床下,也沒有,書櫃後,也沒有,“蘇緻柔”的名字響徹店堂内外,卻不見絲毫回應,不是捉迷藏,不是惡作劇,小妹真的丢了。
急切之下,三人沿着東街小路,邊找邊喊,聲音投入長夜,如石子擲入深潭,連個響都聽不見,父母催蘇辛泉回家等待,自己去縣衙。縣衙朱門緊閉,報官無門,兩人喪氣回頭,心有希冀,女兒說不定早已歸家。
剛進鋪内,就見樓上放出隐隐亮光,真的回來了!兩人狂奔上樓,撞開木門,卻見女兒躺在床上,虛弱地阖着眼,眉頭搭着濕毛巾。
蘇辛泉洗着盆中剛換下的毛巾,扭頭看着父母,淚眼婆娑,“妹妹說她頭痛,想是發了熱,可我不會抓藥。”
蘇懷亦把他哄走,照着平日發熱的方子加了劑量熬藥,守在床邊。女兒天生體弱多病,發熱病倒是家常便飯,頭發枯黃不長,面色慘敗如霜。她想了好多法子,用金湯老藥養着身子,堪堪維持現狀。
偏緻柔是個不願凝心靜氣、卧床休養的孩子,總想着出去跑耍,跟在她哥屁股後邊。街坊背後風言風語,教的孩子也不待見她,小泉打架打的他們才服了氣。這是又到哪裡瘋玩了。
夜間,不僅高熱未退,還加了嘔吐,頭暈恍惚之間,緻柔說起了胡話,昏黃燈光下,怎麼喊也清醒不來,忙活半晌,最後終于是沉沉睡去。
天色将明,室内的光依稀可見,新煮好的湯藥端來,蘇懷亦撥開緻柔汗濕的短發,卻見她脖頸處多了片紅點,藥碗“啪”地摔在一邊,她掀開被子,抓起緻柔的胳膊,一把将其袖子撸起。
嫩白的胳膊上,遍布密密麻麻的紅點,瘡口突起,猩紅的底色燎遍藕臂,連成一片沸騰的岩漿。
緻柔躺在那裡,發絲淩亂,閉着眼,氣息微弱,紅瘡已爬滿她的軀幹,蘇懷亦原以為這隻是和之前一樣的發熱,可這樣的紅斑遠遠超出之前的病情。
許是害了風邪,蘇懷亦想着,女兒身體嬌弱,也是得過風邪的,可能隻是不小心碰了些不該碰的東西,塗點瘡藥......對,塗點瘡藥就好,若是瘡藥不行,就去找章程頤......肯定會有辦法的。
蘇懷亦這麼想着,挪着步子往外走,腦中卻不斷浮現三十年前的畫面,連片的紅瘡,發熱不止,咳嗽嘔吐......那些場景讓她不寒而栗,成片的病人躺在麻布隔間,她作為醫女穿梭其間忙碌,最後自己也躺在了病床上,萬幸她扛了過去。
四側病床漸空,身邊不再喧嚣。雖未目睹,蘇懷亦知道,他們被拉到了城郊,□□堆疊,大火一把,魂歸大地。
往事曆曆在目,她顫着手給女兒厚塗上瘡膏,心中不安加劇,她努力說服自己,這才多久,不會的,卻還是遵從醫者的本能,把小泉鎖在房間中,安排丈夫看護女兒,自己帶上面巾、鬥笠、帷帽,趁着天色未明去濟世堂。
她和丈夫這一輩人經曆過上一輪疫病,若這是真的,隻怕已有多人感染。
長街空蕩無人,蘇懷亦加快腳步,到了濟世堂門口,大門緊閉,透過窗子,卻見其屋内燈火通明,這幅畫面和三十年前重合,彼時也是她敲開的這扇門。她撩開帷帽,深吸口氣,懸着一絲希望,推開面前的門。
藥爐前的人把蒲扇扇地冒煙,堂中夥計左右奔忙,幾位醫師湊到一起對着方子争執,絲毫不見平日井井有條的秩序,混亂之中隻有一點統一:所有人都圍着面巾。
見她推門進來,幾位藥師一頓,他們都是大藥堂同期生,共同經曆過那段時期,相互一看裝束,便知悉對方的情況,總不會是好事。
她家孩子多,現在一身遮掩......但願不是孩子中招。
蘇懷亦上前一步,扯過藥方。桑葉,升麻,葛根......都是尋常解熱的藥材,沙參,紫草,甘草,木通......緩解疱膿,降高熱,涼血透疹,她定定地看着這幾行字,仿佛要把這紙看穿了似的。
“是蚩花,已有病患冒了膿包。”一位醫師說道。
淚從她的眼角滑下,洇濕面巾,眼前天旋地轉,一切都變得模糊而不可感,蘇懷亦不知她是怎麼回去的,隻覺得萬物坍塌,天地灰暗。
臘月十四,沙城全城戒嚴,不許百姓上街。可蚩花潛伏期長,若是發現病例,其已暗滋潛長,不斷有新的病患被擡往濟世堂,那裡放不下了,就移到蘇氏藥鋪,人越來越多。
緻柔不見絲毫好轉,仍是氣息奄奄地癱在床上,膿包不斷脹大,透明處露出白點。接連多日高燒,她的臉上已不見絲毫血色,偶爾出聲,也似夢中呓語,聽不真切。蘇懷亦不能時時看護女兒左右,院子裡還有更多病患等着她。
後院快被填滿,夫妻兩人每日忙的暈頭轉向,此時,小泉也發熱了。此事猶如火上澆油,讓本就忙亂的藥鋪更添悲情。
那段時間,蘇懷亦幾乎如行屍走肉般。三更睡,四更起,熬制湯藥,喂到子女嘴裡,看着他們每況愈下卻無能為力。去院中分發湯藥,平日最穩重的先生滿嘴胡話,最愛惜面容的青年滿臉潰爛,前幾日還能聊聊天的人不再答話,閉着眼睛,再也沒法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