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像按下了黑白慢動作鍵。
裁判宣布死球,打者捂住左肩呲牙咧嘴地蹲下。绫濑前輩扶住他,急切地詢問些什麼。北信的隊員拿噴霧止疼劑飛奔趕來,對準傷處狂噴不止。
白霧籠罩了本壘闆處的衆人,霧蒙蒙的一片,在榮純眼裡化為抽象的色塊,看不真切。
“澤村?澤村!”
榮純猛然擡頭,绫濑前輩近在眼前。現場還處于裁判宣布的死球局面,伊藤被拉下去檢查身體,榊原一臉不快地站在三壘,眼神頗為兇狠。但同為投手的他也意識到,雖然伊藤沒能送他回本壘,但或許從另一個層面上擊潰了這個投手。是北信的利好。
榮純捏着棒球帽,不知所措地,甚至有些逃避和绫濑的對視。
“終于回過神來了。”绫濑前輩看上去松了口氣,繼續說道,“我喊了好幾遍你完全沒反應,很吓人的。”沒想到觸身球對榮純的打擊這麼大,明明普通地放人上壘不至于的。
哪裡出問題了?
绫濑試探着說道:“觸身球。挺不妙的,雖然正式比賽裡還是第一次,但訓練的時候有砸到過廣川他們吧?”
這能一樣嗎!換了平常榮純一定跳起來揮舞着手臂反駁自己,還要附加大段的吐槽。而現在榮純隻是逃避般撇開視線,欲言又止,眼裡全是垮掉的自信。绫濑沒有追問,耐心地等他開口。
“對不起......”榮純嗫嚅良久,還是吐出了這樣一句。
绫濑卻在此時緊逼而上:“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對不起打者嗎?”
榮純點頭,又輕輕“嗯”了一聲。随後就感到溫熱的掌心附在了手臂上。
“廣川!”绫濑扯過慌亂的榮純面向二壘的方向,大聲提問,“上次澤村訓練時砸到你之後你是怎麼說的?”
什麼鬼?廣川愣住。心思玲珑的他下一秒就恍然大悟,他深吸口氣,用更大的聲音回答:“我說他的球速實在太慢,砸到身上根本就不痛啊!!”
“噗!”本來還在看戲的榊原一個沒忍住,捂着肚子笑起來:“你們赤城,去講漫才也很合适。”
“别理他!沒關系的小榮,穩住狀态,我們會是優勝!”柴田信離榊原最近,瞬間激起榊原的反駁,“前輩,我們可是對手。”阿信禮數周全地冷淡回應,隻是無人注意到他們這個角落上演的小劇場。
隊友也陸陸續續意識到不對。寡言少語的遊擊手三島木強勢地捕捉榮純的視線,讓榮純看着自己,一字一頓地說:“别介意。你投得很好。”
“一直以來都是你包容我們的失誤,所以讓我們也說一次吧!沒關系!别介意!”左外野手佐賀哒哒哒地小跑過來向榮純微笑着鼓勵。
“小榮别太在意!”清亮的女聲從赤城的闆凳席中傳來,若菜向榮純揮舞着記分冊,旁邊的佐野親緊張得滿頭大汗,硬是扯出一個歪歪扭扭的笑容喊道:“球數很健康!記住我們還領先兩分!”
聲音逐漸能聽到了。色彩和輪廓也明亮了起來。榮純恍恍惚惚地想,他仿佛剛踏入這個球場般,四周的嘈雜清晰入耳,像是激流沖破了淤泥,此時一道巨大的聲音幾乎要沖破他的耳膜。
“澤——村——,看這裡!!”
澤村班上的同學用應援筒當作喇叭,齊齊地呼喊。榮純不解地回頭,隻見他們拉開了一塊紅色的橫幅,這團赤紅在風中展開、在風中激蕩,猶如一團跳動的火焰。待風平息,橫幅印着的黑字終于展露:
【赤 い魂 】
【赤色的靈魂】
榮純微微睜大眼睛,被深不見底的藍所包圍的,這塊肆意舒展開來的小小紅色,如同熾熱的利刃一般切開了潮水。他向遙不可及的紅伸出了手,仿佛已經将它握在手裡。
應援席上的同班以為他在招手,也興緻盎然地揮手回應,大喊到:“是為了你們去全國準備的,春季大會那條太死闆了!本來想等你們赢了再給驚喜的!”但是若菜說讓我們做點什麼鼓勵澤村,想來想去就隻有它了。
“一定要帶着它去全國啊!”
拜托了,帶我去全國吧。
夏季大會開始前,自己也被這樣鄭重其事地拜托過。榮純看着一直站在身邊的绫濑前輩,由心而發地感觸複雜,鼻子酸酸的。
“可别哭了。”绫濑前輩說笑道:“你還要在這裡打一年棒球的,不然以後别人提起你,就是那個在總決賽邊哭鼻子邊赢下比賽的哭包投手了。”
“可惡...魔鬼前輩...”榮純眼淚還是掉了下來,“這都是你計劃好的吧...”
绫濑叫冤,餘光瞥到醫療組已經撤出北信的闆凳席,便收起了玩笑的心思,“澤村。”
“在投出觸身球之前你就已經動搖了,發生什麼了嗎?”
聽到觸身球三個字榮純還是不可避免地一顫,再次沉默良久,绫濑忍不住想催促時,終于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前輩的膝蓋。”
面對绫濑疑惑不解的無辜神情,榮純突然惱火起來,終于竹筒倒豆子一樣劈裡啪啦說了個幹淨:“那個沒殺到的盜壘,你起身時雙腿絕對在痛吧!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而且我知道的啊,我的内角球無法解決對手,不然你也不會對内角球遲疑!現在的内角球無法給我信心,所以我才想要投得更刁鑽一點啊!”
紅着臉吼完榮純抹掉眼淚,擺出視死如歸的表情,一伸脖子準備迎接绫濑前輩絮絮叨叨的指教。
這都什麼啊。绫濑突然有點哭笑不得的心情。既然這樣你就要早點問出來啊!雖然想這麼吼回去,但绫濑還是選擇了更穩妥的方式。
在榮純震驚的目光中,绫濑三兩下摘下了捕手的手套,空出來的一雙手輕輕握住了榮純投球的左手,将榮純的手掌包裹在掌心。
兩個人的手都汗津津的,布滿了棒球少年特有的繭子,一點都不柔軟,是飽經磨練的手。
“澤村,你現在好好聽我說。”
“首先我的膝蓋沒有問題,之前沒有過,現在也沒有,以後更不會。别瞎擔心了。”
沒了手套的遮掩,绫濑湊近榮純的耳後,呼吸的溫熱和雙手的熱度齊齊透過肌膚傳到榮純心底。太近了。榮純臉部發熱地想到,一時間再無其它雜念。
“澤村,投捕搭檔九個月,我時不時會想,我在捕手方面的進步,遠遠比不上你作為投手的成長。”榮純吃驚地想反駁,卻被绫濑捏了捏手背,隻能作罷。
“是我配球的失誤,造成了現在的局面。比起在本壘闆後糾結,我應該給出貼合你的風格的配球。”
“積極的進攻、毫不退讓的氣勢。澤村,這才是你的風格。”
“但是,你的内角球,确實被他們看了太多球路;而卡特球,我已經說過兩次了,不要在比賽實驗新球種啊。”
榮純聽出了绫濑這句話裡的幾分咬牙切齒,窘然一笑,企圖蒙混過關。但绫濑接下來的話卻宛如平地驚雷。
“所以,我們投那顆球吧。”
去年九月,绫濑教給榮純的第一顆球,是四縫線直球,讓榮純學着投進四個邊邊角角,當時的重點還是體能訓練;
春季大會時,在和長野學園的比賽中,榮純第一次改變站位,水到渠成地投出了貫穿本壘闆的交叉線直球。曆經三個月的打磨,已經成了榮純最主要的決勝球;
輸給北信後,绫濑覺得榮純的四角控球已經相當到位,于是在訓練他控球九宮格化之外,又讓他試着投另一種速球——二縫線,大獲成功,痛快地把它納入投球體系;
至此,是绫濑教給榮純的所有速球。而那顆巧合之下的卡特球,還是完全不能用的原石狀态。
林林總總,除此之外,還有一顆。
在六月十七日,因為榮純的順口一提,绫濑的全力配合,二人一時興起練習的,在縱向上有較大落差的變化球——
變速球。
“還不能穩定投進好球帶,也不夠強勁。與其把半成品搬上舞台,不如活用現在的武器。将這顆球當成最後的底牌。”夏季大會開始前,绫濑這樣對榮純說道,于是除了私下的練習,沒人知道榮純這顆球的任何情報。
“現在我們已經走投無路了,試試看吧。”绫濑對榮純說,還不等榮純反應,绫濑突然說了一個數字:“402球。”
“夏季大會開始到現在,你已經投了402球。”
绫濑握住榮純左手的雙手微微用力,黑色的碎發遮不住星星點點的湛藍色眼睛裡的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