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爹娘為了讓我弟弟吃上飯,把我賣給她當丫鬟,”賀斂擡下巴點了點李醜,“那些年我一直在想為什麼,為什麼我的命就是比弟弟的命賤,後來我想明白了,因為人世的規則是男人定的——所以男人和女人的地位就像人和狗一樣懸殊,狗再溫馴,也不可能過上好日子,因為狗繩握在主人手裡。主人反而會因為它的溫馴而削減它的糧食,反正給再少的飯,它都一樣賣力地叫。”
“你聽明白了嗎?”賀斂偏頭看着趙硙,“我的抱負就是去當那個牽狗的人,我要把狗繩系到男人脖子上,我要把世上的男女尊卑颠倒過來。”
趙硙定定地看着賀斂,半晌沒說話。
李醜也沉默着,眼睛看着地面,似有所動。
第一個說話的人是趙硙,她伸手過去和賀斂十指交握,說道:“你這個抱負有意思,我早看那幫男人不順眼了,我幫你!”
賀斂轉頭去看李醜。
李醜回視着她,嘴角微微抖動着翹起,輕聲問,“這話你從前怎麼沒和我說過?”
“從前你還太小,”賀斂擡手捋一把她的鬓發,回頭和趙硙道,“你知道嗎,她現在也才十歲。”
“不、不是,你多大?”趙硙受到的震撼一波緊接一波,瞪眼看着李醜。
“那你又有多大?”李醜還沒從賀斂那番話的情緒裡出來,淡淡回問道。
“我十二啊!”
賀斂站了起來。
趙硙因為和她十指交握着,也跟着站了起來,眨着眼看她。
這一站,趙硙的個頭高得更明顯了,賀斂仰頭看着她的頭頂,反問道:“你十二?”
她這身高,和一個普通男子的身高也差不多了。
“啊,我比她整整大了兩歲呢!她,她這不就是一小孩嗎?”趙硙指着李醜,還在驚詫之中。
“你十二歲,你是怎麼長這麼大個子的?”李醜成熟到不和她計較,坐在地上仰頭看着她問道。
李醜雖然也長得比一般孩子高,但冒充大人時仍有過矮之嫌。
“從小我就當老大,小弟們搶來的東西都得先供我吃,我永遠吃得最好最飽,所以就長這麼大了。”趙硙分開和賀斂的手,展開兩隻颀長的手臂給她們看。
李醜聞言從懷裡掏出一個包子,轉身塞給什麼都聽不懂,正小小一隻在閉眼曬着太陽的要要,“今天多加一個包子,要要,吃。”
她們雖然胡七胡八地說着,心裡卻還在回旋方才賀斂的話。三人又重新坐回了一處,太陽烤得她們身上熱熱的,雖在寒冬也仍發汗。
“所以,你十歲,你十二,我十三”賀斂手指指着彼此,最後躬身指向最旁邊的要要,“你兩歲半。”
“要要!”要要吃完了包子,擡頭向李醜伸手。
“我們才這麼小,就有了一百多号手下。”賀斂笑着說。
“走吧,看看我們這一百多号手下這會兒幹什麼呢,”李醜拍拍身上的土站起來,“估計已經在城裡興風作起浪了。”
“你看起來真不像十歲的。”趙硙拉着賀斂站起來。
李醜不理她,抱着要要第一個跨出大門。
芝縣官吏治理荒疏,百姓常年在賊痞手下過活,如今城中地痞改換了幫派,可百姓的日子好像也還是一樣地過。
街面上,李醜眼看着一個自己的手下和賣糖葫蘆的攤戶起了争端,似乎是索要錢财不給,那個喽啰撸起袖子就去掀他的攤位。
實在是和從前的那一幫地痞沒有兩樣。
“哎!你可别管閑事——”李醜正要向前時,路旁看熱鬧的人群中一個老漢扯住了她,“你不知道嗎,現在城裡是癞子鬼和後土祠老大一起當家了,這就是他們的手下!”
癞子鬼就是城中人給李醜起的名号,因為她滿身癞瘡,一把嗓子說起話來像是陰曹爬上來的厲鬼。
大概是看李醜身量瘦小,懷裡又抱着一個奶娃娃的緣故,路人把他當成了熱心的少年。
李醜脫開老人的手,走出人群站到攤位面前,此時小商販插滿冰糖葫蘆的草靶子已經被推翻在地了,李醜皺眉看着那個手下。
“老大。”那手下看見李醜,先把抓銅闆的手收回來,他鼻下長着一顆大痣,此時拘謹知錯地抿緊唇時,痣就被扯下來,好一副奸像。
李醜緊緊地皺起眉:“昨晚酒席上我有言在先。”
手下連聲稱是,點頭哈腰地賠笑認錯,把懷裡搶到的錢掏一把還回去,幫攤主把鍋爐撿起來。
李醜心中他懷裡揣着的何止是一家搶來的銅闆,正皺眉打量着他,就被一隻手扶住。
“他一天能掙幾個錢?攥□□尿吃蒼蠅肉,你手裡也忒沒松緊了。”走過來的趙硙嘴裡說着那手下,彎腰從倒地的糖葫蘆靶上拔了一根沒沾灰的,站起來遞給李醜懷裡的要要。
手下唯有一再稱是領訓而已,還不忘揉着鼻下的大痣,對兩個老大不好意思地賠笑臉,溫順得半點看不出剛才的惡霸相。
趙硙拍拍李醜,帶她走開,李醜走時回頭,隻見先前聚集的人群,以及那個攔她不要上前的老頭,俱已驚慌而逃,不見蹤迹。
“你道我之前為什麼總在祠堂裡躺着?不光他們手裡要有松緊,咱們手裡也要有松緊。”趙硙并肩和李醜走着,“當混混頭子不比領兵當将軍,你手下都是最刁最蠻的畜生,要讓他們不搶不欺人,隻有把他們栓在圈裡才可能。”
這局面和李醜想的一點不一樣。
她就是不想再搶窮苦百姓,才對城中惡霸揮刀相向的。可現在,他們俨然變成了新的惡霸。
“你給我下去。”李醜說着把要要放到地上,自己抖落衣服上的渣子。
要要腮幫子被山楂撐得鼓起大包,仍能含糊地說着“要要”,抱着李醜的腿黏上去,一步不肯自己走。
趙硙在身旁看着,見李醜拍完衣裳又把要要抱起來,拿過她的糖葫蘆不讓她鋼牙亂咬,自己掰成一個個地喂她。
“你年紀恁小,倒長一副慈母心腸。看着你這樣,真想不出昨天是怎麼帶頭殺光幾十号人的。”趙硙說道。
她們走的是回頭路,聊着走着,迎面對上正閑步而來的賀斂。賀斂病後體虛,因此被她們落在了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