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斂每天出去得太早回來得太晚,李醜已經很久沒見過她了。
李醜每天倒是照舊,睡醒以後去樹上坐一天。她有時會用石頭擲死一隻飛鳥,有時會抓到一隻老鼠,有時,就像今天,會空着手回去睡覺。
走進祠堂的時候有幾個人正裹着一張草席出門,李醜和他們擦肩,順着往草席卷裡看了一眼,這一眼把她定住了,霎時渾身寒毛聳立——
裡面裹的竟然是賀斂!
“站住!”李醜撲過去,雙臂抱住草席怒問,“你們幹什麼!”
說着她把草席掀開一角,看着賀斂臉上病态的潮紅,心中一攥,知道不好,一疊聲想要叫醒昏睡的她。
“這人得病了,待不了了,”大個子老二走出來,一隻手就要把李醜隔開,另一隻手對擡草席的人揮着,“扔出去。”
沒人知道這小癞子身上哪來的這麼大力氣。
等乞丐老大被喊出去的時候,院裡的人都狼狽站着,草席放到地上,李醜分腿攔在院子正中。
老大走到草席前,李醜像鬥獸一樣去護賀斂,而老大隻是伸出一根手指,把賀斂的袖子挑上去給她看。
李醜看見賀斂手臂上的斑疹,間雜在癞瘡上,顔色妖紅,越往上越多。
“她今天晌午就回來了,一躺下就沒起來。這病靠虱子傳人,一死死一屋。”
其他人聽到老大這話,都往後退了一退。
“那就給她治。”李醜目眦欲裂看着乞丐老大。
“這年頭沒病的人都要餓死了,誰還管得了得病的啊!”老二瞪回去叫道,他的一隻胳膊縮在背後,想必是在李醜那吃了虧的。
“你拿錢給她治。”李醜逼近老大。
老大看出她的劍拔弩張,知道她不是真的要自己拿,而是打算直接上手搶。
“你把我打趴下,我就給他治。”老大看出自己幾個手下都在她手裡吃了虧,自己挽起袖子,竟躍躍欲試地說道。
李醜二話不說,赤紅着眼睛直拳劈風襲來。
乞丐老大等的就是這一下,抓住她急躁的漏洞,在她的拳頭撞到面門的一瞬傾身倒下,後背着地,雙腿翻起——
李醜的拳帶着身子往前沖,脖子就這麼被他雙腿剪住,同時隻見他擡臂,掌根帶風推向李醜的下颌。
此時就看出乞丐少年是如何力壓一衆青壯當上老大的——一般人隻這一招就要被掰斷腦袋,頃刻斃命。
生死一瞬間,李醜雙手化作鷹爪抓向少年雙膝後窩,力道足以催斷腿筋。
少年雙腿洩力,李醜仰身後退,身形未穩就被沙塵揚到臉上——少年抓沙騰起,向李醜撲去。
李醜閉住雙目,身子被抱撲的瞬間含起胸,曲肘猛地擊向少年心府。
少年受擊撤身,李醜緊接一招掃堂腿襲去。
少年再擊再退,李醜乘勝追去,正要一腿把人踹翻的時候忽見近在咫尺的草席——李醜雙目一縮,急急收住腿風。
少年嘴角翹起,兔起鹘落間曲起兩指,直插李醜雙眼。
李醜全身仰倒在地,而後腳跟一蹬又帶拳撲來。
在場所有的人都退避到祠堂之内,目不暇接地看着他們在院裡過招。
兩人的功夫大相徑庭。李醜是正宗武家出身,一招一式直奔要害;而乞丐少年是在混混堆裡殺出的英雄,出手詭谲陰狠,擅長攻心借勢。
兩人起初過招不相上下,但時間一久就看出體力殊異了,畢竟這些天一個是頓頓吃燒雞過來的,另一個連老鼠都時常逮不到。
乞丐少年很快察覺到,李醜的招式變了風格——少年再有殺招使出來的時候,李醜不再拆招躲避,反而迎着殺招去攻他破綻,是同歸于盡的打法。
李醜自知再打下去力弱難勝,于是抛出命去拼狠,隻要不怕死,對方露出殺招的同時就是在露出性命破綻。
在又一次少年雙指插向李醜眼睛的時候,李醜迎面把勁掌劈向少年的太陽穴——
兔起鹘落間少年收手退身,李醜帶着殺心的掌風再劈來,他倒退出一丈開外,喝聲喊停。
“擡着人去醫館,給他治病。”少年掏出銀票給手下。
賀斂醒來的時候,看見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屋子裡,昏暗狹小,手邊坐着哭紅眼的李醜。
賀斂打小沒見李醜怕過什麼,如今她這一哭,才覺得她像個十歲的孩子了。
李醜見賀斂醒了,哭着抱緊她,低啞求着“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
李醜從五歲起就和賀斂形影不離,按身份講,李醜是賀斂的大小姐;可按關系講,是賀斂教會了李醜念書識字,陪着她度過将軍府難熬的每一日。
前幾日鬧散夥時李醜說得何其硬氣——她到底還小,不知道分别真正的分量。
賀斂得的病叫斑疹傷寒,郎中說這病很急,生死就在幾天之間。如今把賀斂安置在醫館隔出來的小房間裡,日日看診。
晦暗光線,塵埃飄遊,苦藥味憋在這不透風的四壁裡。
賀斂多少懂點醫術,在被李醜抱着的時候,虛弱的手指攀上自己的脈摸了一摸,也大抵知道危險。
“你連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為什麼會怕我死,”賀斂的聲音脫力低弱,卻竟然溫和地笑了,拍拍李醜的腦袋,“可見你對生死還不是真的看淡。”
賀斂其人,力所能及的時候努力掙命,如今知道命不由己了,倒顯得豁然了。
李醜隻顧哭着抱住她,從懷裡掏出來一個包子,遞給她,“你吃,你吃……”
賀斂病到危處,仍有幾分素日的慧心慧眼,她摸着那用李醜體溫捂着的熱包子,看到那踩癟的包子上被拍到很淡的鞋印了,她再看李醜的身上,也是滿身被踩出的腳印痕迹。
這包子是怎麼來的,賀斂看明白了,瞬間覺得握在手裡重若千鈞。
明卿多傲啊,不願向土地主乞食,不願和貧苦人搶活計。這幾天她一直在等明卿回心轉意,可她沒有了吃食吃老鼠,沒有了老鼠餓肚皮,甯死不屈。
如今她小小的腰杆為了救她,被人踩到地上了。
李醜見賀斂拿着包子不動,以為她嫌髒,就伸手去剝那層被腳踩過的包子皮,“裡面幹淨的,裡面幹淨的,”李醜剝得很細,隻掀去最外面的那層薄皮,裡面的面皮一點不舍得糟蹋,剝着剝着,她擡手背去蹭了下眼角,“裡面幹淨的……”
在賀斂昏迷不醒的時間裡,李醜反複回想起她們謀劃逃跑的那一天,賀斂喜極而泣抱住她的那副模樣,她說:我們會活下來的,妹妹,我們會好好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