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姐姐,你能陪我說說話嗎?”她啞着嗓子道。
做了無數遍的噩夢,唐玥早已經習慣睡醒後獨自呆坐。
可今天卻…如同奢望過的那樣,被擁入一個讓人忍不住貪戀的溫和懷抱裡。
有些事情紮了根似的刺在心底許多年,反複結痂又掙破,經年累月不得愈合,釀成一甕綿痛追憶的苦酒。
時至今日,才在這間昏暗的小小卧室裡,被一道道虬結驚雷震出裂隙,如同洩洪般迫切尋一個出口。
當年的後來。
她隻記得,警察姐姐和紅着眼眶的老師輪流抱住她,捂着她的眼睛,一遍遍跟她說阿婆隻是睡着了。
唐玥當時才五歲多,卻也知道,這樣睡着了的人再也醒不過來。
每年春天,阿婆都帶她去一塊石頭旁,說媽媽就睡在這裡。要過很多年很多年,等石頭旁的小樹苗長成了比小洋樓還高的大樹,她就能見到媽媽。
可小夥伴也告訴過她,睡着的人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一直在看着地面上牽挂的人。
再然後,很久才見一次的姨媽将她領到陌生的地方,說那是她的新家。
唐玥沒再去上新的幼兒園,從六月份待到又一個六月份,期間有最熱的時候,也有葉子落下來,雪花飄下來,花又長出來。
她在家裡待了整整一年四季,隻抱着那幅皺巴巴的畫自言自語,從老房子裡帶來的水彩筆被她鎖進了抽屜裡,再也沒碰過。
唐從薔照顧她,卻并不親近她。
唐玥能感覺出來,于是她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不讓在天上看着她的阿婆和媽媽擔心。
隻是她的話同樣很少。兩位表妹分别比她小一歲和兩歲,都是很活潑的性格,有時候一天下來,叽叽喳喳黏在一起從早說到晚,唐從薔也更沒工夫注意到她。
等長大了些,唐從薔依舊不怎麼與她接觸,連交流都很少。
會說住在這裡是要交生活費的,拉着她每個月初去銀行劃走很少的一筆錢,卻隻字不提學雜費和補習班的費用。供着她的一日三餐,替她暫時保管媽媽和阿婆的遺産,支持她讀想看的書,過年的紅包也與表妹們一模一樣。
很生硬别扭的照顧,讓唐玥不知道要如何回應。
等長大後,讀了許多書,她才逐漸明白了唐從薔對她的複雜态度。
血濃于水,自然會有憐惜。
可也是因為自己,讓唐從薔失去了唯一的母親和妹妹。
唐玥對她一直心存感恩,卻同樣親近不起來。
這些年,她早已經養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埋頭學習,看雜書,或者是發呆。
十四五歲,旁人和朋友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的年紀,唐玥唯一的消遣隻是獨處,随便做些什麼都好過與人交談。
唐玥一直以為,自己失去了和人結交的能力。
哪怕是上了高中,莫名其妙和郁揚成了“朋友”,也幾乎都是對方主動靠近,唐玥不想拂了她的好意。更何況,以郁揚那樣熱烈外向的性子,和誰都是這樣自來熟,她也就沒太在意。
可季瑛和季瑾年對她來說,是不一樣的。
恰好是雷雨天偶然遇見,季瑛恰好回應了她那句“阿婆”,恰好與記憶裡相近的關心和絮叨。
她忍不住想再去一趟季家,正是因為這些“恰好”,掀開了心底長達十年的追思惦念,就當是…再看一看阿婆。
而季瑾年,恰好是她的美術老師,又……恰好挑了她當美術課代表。
當初試圖拒絕做對方的課代表,是因為當年那一場雷暴天的傾盆大雨裡,唐玥同樣失去了繪畫的能力。
或者說,蒙上了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
唐玥試過很多次,哪怕寫字時字迹流暢,可一旦試圖畫些什麼,眼前隻有那一幅沾了污漬血水的畫。
筆尖顫抖着畫不出線條,再強行往下,整個手腕都會發抖,然後當晚做一場無窮無盡的重複噩夢。
她以往從來不信緣分。
曾經幻想中若是阿婆還在,每天會和阿婆如何日常相處的模式,卻在季家切實見到了。
唐玥本來隻想做個旁觀者就心滿意足,可自從被季瑛和季瑾年拉進話題和氛圍裡,感受過片刻屬于别人的溫情,她竟然開始妄求更多。
一次次接觸下來,哪怕明知道自己上門有些打擾,她卻不得不承認,自己想和她們親近往來,不隻是點頭之交的鄰居關系。她想被季瑛當做親昵的小輩,被季瑾年當做……妹妹。
“我能……叫你姐姐嗎?”
不帶姓,更親昵的兩字稱呼。
唐玥仍有些哭腔,不經思考的話音落下時,感受到女人環在她腰上的雙臂倏然收緊。
季瑾年将聲音放得極柔:“當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