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的光亮——我下意識擡手遮了遮。
光自窗來。窗外隐約能看到淡黃色的花搖搖晃晃,滴滴答答的雨水也順着窗縫漏進屋子裡,一半的窗台并着地面濕成了鴉青色。
地上并未鋪磚,坑坑窪窪的,雨落成的小水流一路往門口流去。門也是寒酸的老木頭,橫豎刻紋一道道疤痕似的縱橫交錯,醜得很。
門邊一半人高的棗木圓桌便是我和步青山用飯的地方。邊上一凳一椅,凳子一條腿下面墊了塊小磚。
“怎麼?瞧你這眼神,是覺得我這地方委屈了你白大教主?”談旌窩在椅子裡,捏捏眉心。寬大的袖子遮住了他的臉,但他聽上去有些疲累。
“豈敢,我倒覺得清雅得很。”我贊道。
外面哪裡不是熱鬧得很,吵吵嚷嚷的,整日不得歇息,反而不如在靈猿島這些時日心靜。
談旌放下手,露出微微發白的面容。他看上去不過三十多歲,灰袍束發,看人時眼神微凜。
我笑道:“大名鼎鼎的‘金不換’,今日總算得見。妙手仁心,在下先行謝過。”
他鼻子裡冷哼一聲,不滿道:“這話要是姓步那小子說到還像樣,你麼……别假惺惺的了。”
我痛心道:“天地良心,我可是真心道謝。談兄你為了在下能早日重見天日,不惜跋山涉水整整七日,尋得珍惜藥材,在下内心感動,道謝之言出自肺腑,怎會作假?”
談旌面色不變,起身道:“少廢話。既然看得見了,就跟我來。”
“去哪?”我不太想挪窩。這被子雖破,但勝在和我待得久。況且前夜已經淋了雨,我可不想再淋一遍。
他走到門口:“自然是去你該去的地方。”
談旌無非是想讓我早點替他去殺人,可我若答應得太快,便不好講條件了。
我不動,微笑道:“談兄留步。從前我眼盲,自然你說什麼是什麼。可眼下我不是個瞎子,去哪裡是不是得先知會我一聲,我也好有個準備。”
他停了腳步回頭看我,眼中不辨喜怒。
“況且,”我頓了頓,“步青山托談兄醫我,到底留下什麼作為診金,我好奇的很。”
他突然笑了:“不如這樣。步青山的屋子就邊上,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去就去。
哪怕我和步青山挨得近,我也從未去過他那裡。
若說我的屋子是陳設簡單清雅,那步青山的屋子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
除了一張床以外啥也沒有。
“你總不會說,這床是他留下的吧?”我問身後走來的談旌。
床被我翻了個遍,地上我也敲打過,可屋内确實沒什麼可疑之處。
談旌不知何時打着傘繞到屋子背面,故作驚訝道:“這有個新挖的土坑。”
在屋外?
泥土被雨水浸濕,但仍能看出有新翻過的痕迹。翻新的地方隻有方寸之間。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擡頭望望談旌。他說:“你看我做什麼?難不成要我替你挖?”
我摸摸鼻子,在不遠處尋了根樹枝,一點點把新土刨開。
濕土粘得到處都是,身上也被綿密的雨針浸透。可我無暇顧及——樹枝戳到了一個包裹,裡面是一堆硬邦邦的東西,像是……
金屬。
我頓住了。步青山身上的金屬,隻有他的劍。
平日裡那些被忽略的細節忽然清晰起來。怪不得他和我切磋的這幾日用的都是樹枝;我提到“斬嶽”和問及談旌答應醫治我的條件時他總是岔開話題……
原來這劍早已不在他手中。
可如果是一把劍,就算埋進土裡,也不至于隻有這麼點大地方。
除非這把劍……
我心中不妙的預感越來越強烈,索性扔了樹枝換手扒。
這坑大約有兩尺深,直到我雙手粘滿黑土才看到了完整的包裹。雨滴将灰布染成黛色,同時勾勒出包裹裡東西的輪廓。
我伸手去摸——是一堆劍。
外面的包裹像一張癱軟的皮肉,勉強靠内裡支離破碎的骨頭支撐着才沒倒下。
“碎了啊。”我喃喃道。
我把包裹撿出來,手卻沒拿穩,劍的殘片一下子抖落在地。
龍紋劍柄倒還算完整,隻是數道大大小小的劃痕,顯得篆刻的“斬嶽”二字支離破碎。
黑色劍身的斷裂面依舊鋒利,可有那麼幾片上卻有了幾道豁口。
不可能,江天暮雨的威力我也領教過,我和他二人也許會被萬千劍芒所傷,可斬嶽是名兵鐵器,如何會……
談旌冷哼一聲:“我原本也就看上這劍了,可惜剛拿來一試便斷了。斬嶽的劍身由天玄石淬煉而成,堅硬非常,要它豁口已是難上加難,更何況是徹底斷裂。除非遇上和它同樣硬度的器物,且大力相撞才會這樣。”
原來如此。
昭明樓劍海,步青山兩劍斷我手上鎖鍊,那鎖鍊恰由可與天玄石相比肩的黑水沉鐵鑄成。而斬斷鐵鍊,必然要有十足的内力貫注期間,兩物相撞之下,鐵鍊斬斷,斬嶽的劍身也已有崩裂之象。加之後來的江天暮雨,萬千劍光由四面八方飛來,雖力道不足但勝在量多,上面那些豁口估計就是這麼來的。步青山事先被我在右肩拍了一掌,幾乎大半是靠斬嶽應敵,斬嶽早已傷痕累累。
談旌道:“看你的樣子,是知道怎麼回事了?”
我拿起一片劍身,斷面朝上。透明的雨水落在上面,裡頭的裂紋清晰可見。
而這些,作為劍的主人,步青山不可能不知道。但我提出要斬斷鐵鍊時,他卻連猶豫都沒有,隻說了一個“好”。
我把地上的殘片重新收進包裹,放回土裡,再把坑填上。
“走吧。”
談旌眨眨眼:“我以為你會跟我說,把劍取出來重鑄。”
我朝樹林走去:“它的主人選擇把它留在這,我沒有理由把它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