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有夢到過我?”
我發怔,而後想起他該是在問我那句“夢中情郎”,我點點頭張口就來:“當然,夢見我二人比武,打的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最後我以半招之勢險險勝出,赢得婆羅教和昭明樓一齊喝彩。”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他聽來委屈,抓我手的力道不自覺大了些。
我想打個哈哈糊弄過去,不知為何話堵在嗓子眼,就是說不出口,于是屋裡又靜下來。
過了一會,似乎晚風也替他不忿,煽動着窗戶一起對我嚷嚷。
當然夢過。我自幼時起便睡不安穩。每到睡覺總有許許多多的事入我夢來,導緻我白天總是昏昏沉沉。不過少數時候夢也讓人愉悅。
我夢到過步青山改了冷臉,同我把酒言歡;夢到過他教小六子習武,我在一旁喝茶偷懶順便偷看他幾眼;夢到過他一身是血,提刀踏月而歸;還夢到過他和我上昆侖采雪,去草原縱馬。
白覆舟雖然不成器,但年少熱忱過。
可這些怎麼說的出口?我會答應談旌,我會殺了他師父,我會和步青山反目成仇,甚至不死不休。
何必多言。
我心裡蓦然一痛,順勢往他身上一倚,趴在他耳邊輕笑道:“啊呀,我不記得了。好哥哥饒了我吧。”想必這動作會引得他嫌棄躲開,我能趁機掙脫,可他又沒動,我反而因被他鉗制住,不得不維持這個尴尬的姿勢挂在他身上。
他深深吸了幾口氣,半晌,他在我耳邊低聲歎道:“白覆舟,你到底拿我當什麼?”
我幾乎以為他要發火。任誰把真心捧出來期待對方回應,卻被對方調侃過去都會生氣。
我還沒見過步青山生氣。從前我是教主他是教衆,我又攜恩使喚他,他自然不敢發火。後來我發現他确實不容易生氣,哪怕我故意找茬,也像一拳打到棉花上。
但這次我知道,他确實傷心了。
如果我雙目不曾失明,右手不曾廢去,我還是那個肆意妄為的一教之主,我一定心情愉悅地回答他。
見我不答,他又笑了一聲,帶點苦意地側頭問我:“你是教主,你自然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步青山不過是個跟你立場相對、廢你右手的仇人。你心情好了招來玩一玩,心情不好扔到一邊、或者滿口搪塞之言便可打發,對不對?”
“你這麼看我?”我難以置信,坐直了一把推開他,我反問他:“步青山,那你又把我當什麼?”
“當然是——”
“啊,自然是魔教頭子,無惡不作,不但害死了你徒弟,而且對你百般折辱,你師父吩咐必須除掉之人。”
“阿舟!”他拽着我不松手,怒道:“你好好說話!”
我使勁掰開他,問道:“你第一天認識我?步青山,若在我和你師父之間做個選擇,你敢說你選的是我?”
我聲音不大,我不喜歡大聲說話。
可他卻像被我的聲音定住了,久久沒有應答,甚至連呼吸都靜了。
許久,他啞着嗓子道:“你又何必讓我……”
我打斷道:“步青山,萬盟會上會發生什麼,你知道嗎?”
他沒再說下去。
陳愚引我教衆人前去,無非想讓我教與武林中人相互屠戮,他與背後之人坐收漁翁之利。即便我們雙方打不起來,他們還有張玄陽與松鶴派這步棋,哪怕松鶴派滅門案沒找到真兇,張玄陽也身陷流言之中,在江湖正道中威信大減,各大門派再次形如散沙,陳愚等人同樣是赢家。
我又補了一句:“可我會怎麼做,你是知道的。”
這是陳愚的陽謀。哪怕我知道他的計策,我依然會跳進陷阱。
江湖百年平衡被打破,婆羅教或可趁此機會一舉奪下中原武林——我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我和步青山的對局再次擺上明面。
我拍拍他:“沒結果的事,趁早收手。”我想了一下,笑了笑,“不過這一路上的日子還算不錯,就當是我朝你借來的吧。”
我出了門,步青山留在了房裡,不知在想什麼。
我循着記憶摸到了他之前練劍的林子深處,随便找了塊大石頭,仰面朝天。
我想頭頂一定是绮紅色的天,那樣絢麗的色彩一點點滲到天邊看不到的地方去,一定很美。可漸漸暮色四合,灰暗從地底攀上,又一點點吞噬掉剛剛被晚霞染過的地方,直到雙眼再也感受不到光亮。
黑幕壓下,壓的我喘不過氣。好在地勢開闊,涼風自四面八方過身,總還可以繼續呼吸。我摸了摸肚子,剛剛應該先吃點再出來,可惜了一桌子好菜。
談旌的提議我并未猶豫太久。
婆羅教内憂外患,如果教主是個任人魚肉的軟柿子,那離亡教也不遠了。我固然恨白放歌,可婆羅教上上下下那麼多教衆,我一個人與婆羅教百年基業比起來,終歸太渺小。
就這樣躺了不知多久,也許是三更,也許是五更,面上忽地多了滴水珠,冰冰涼涼,驚得我一顫,我荒唐地想着大概天上有個神女在落淚。過了一會,她好像哭得更厲害,雨水砸過四肢百骸,一陣陣後知後覺的驚痛。
可我并不想回屋。我忽然想起曾翻過的一頁書冊,像是哪個酸腐文人無病呻吟之作。
“舊遊舊遊今在否?花外樓,柳下舟,夢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
也許上輩子,我也是個人間惆怅客,提筆拈花,舞文弄墨。
可惜幾個時辰後,又是個如往常一般的清晨,無風也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