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要在此誇大其詞、危言聳聽!”岑湜怒拂衣袖,“輔國大将軍為我大巍守護境土幾十年,立下赫赫戰功,豈是誰人都可妄議?爾等鼠輩!可有一人握刀持槍上過戰場,越過敵浪?我大巍士卒,無論番号,統于哪部,皆是骁勇無畏!他們在前線奮勇殺敵之時,你們在哪兒?京城繁花似錦,你們走馬章台,尋歡作樂,又有誰醉生夢死之際想過遠在戍邊的将士可枕暖衾,可啖鮮食?”他不顧傷腿,奮起徑奔台下。
“你!”他指着一人鼻尖,“你獨子豢養姬妾,冷落正妻,偏聽偏信下,叫人敲詐勒索,賠了你多少年俸祿?你低頭看看,腳上官靴幾個補丁?怕是要借錢買吧?誰?”岑湜舉目四望,“誰以後敢借他錢财,我罪同窩藏贓款!”
他拉扯衣裾,又轉到一冒冷汗人前,“你無子但有女,自小性格乖張,跋扈無理。偏你溺愛她,為尋一門好親事,滿京城搜羅個遍,學人家榜下捉婿,學子不從,你竟以其家人威脅,害得我大巍棟梁父死母傷,悲痛難以履職!行徑之卑劣,天理難容!”
“還有你!”
……
“我念你們為官多年,兢兢業業,未嘗犯下大錯,又及事出有因,事後也有補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倒是你們,食君俸祿,當思為君分憂,卻在這兒欺負我一個将死之人,用心何其狠毒!”
岑湜不斷痛斥,字字珠玑,說得上氣不接下氣,險些仰面栽倒。
衆官跪地埋頭,觳觫惶恐。
這些秘事,岑湜清楚的不清楚的,挑挑揀揀說了些,事實确鑿,容不得反駁。
适時喝口茶潤喉,他強忍不适,皺眉嗽出一灘血。
“你看看,你們看看。”岑湜指着地磚,一臉痛心疾首,“我都到了這地步,有今天沒明天,餘有慶!棺材紙馬給我預先備着,今兒我走出這殿,哪刻死了立即替我斂屍。在場的,都有名有姓,拿出紙筆,給我寫悼詞!全是讀書識字的,有些還出詩集吧?大文豪呀!”他呵呵一笑,“就寫某年某月某日,把朕,把我——岑湜,給氣死了!這昏君病殃殃的,又沒本事!寵信佞臣,不聽勸告!氣死了活該!咳咳咳。”
又一陣猛嗽,吐得龍袍血沫彌漫,搖盡一樹紅梅花都數不得這麼多。
滿場驚駭!文武百官無不寒顫。
家裡有貓膩的怕皇帝抖落醜事,兩袖清風的怕氣死皇帝有辱名聲,個個兒有苦難言,再不敢忤逆一個字。
他們哪曉得岑湜是蓄意。
沉疴許久,纾纾看得緊。閑時無聊,血這麼嘔着嘔着也慣了,有時一口填滿,便閉唇鼓腮,學小時候騙老師的把戲。
岑湜也不是從小就愛讀書,作業寫得一塌糊塗,便扯謊說雨淋了,含水噴灑于紙,字洇得模糊,到底寫過什麼便難以分辨。
老師不敢懲罰,遂蒙混過好幾次。
技巧之純熟,血沫點子竟比針孔細,打眼望去,觸目驚心,倒不知這人怎麼還活着。
“微臣,微臣不敢呀!”“臣有罪!陛下請饒恕臣這一回罷!”“陛下,陛下請您保重龍體呀!”
……
堂上一片片哀求,此起彼伏。
岑湜負手背身,無人處咂咂嘴,又舔了舔唇。餘有慶撇頭無視,滿腹的訴詞都打好,就等纾纾醒來告狀。
聽着百官哭嚎,岑湜慢吞吞坐回龍椅,虛弱癱靠。右膝麻痛襲來,腦袋,讓那費力一噴抽幹精氣似,恍覺眼前黑咕隆咚,隻好閉目養神。
“報——莫少将軍回朝!”
安甯才片刻,他不得已又睜開眼。
莫偃戈一身正氣凜然,目光如炬。隻見他雙膝一跪,低頭舉起雙臂,“臣,有禀來遲,陛下萬歲!”
餘有慶接過他手上呈來的東西轉奉于岑湜。
“臣接陛下密令後,同大将軍前往胥州,剿殺了一衆落草為寇的匪賊。經查實,他們确系先黎王與庶人岑治之兵部,已依律就地懲處。此事經由本地刺史首肯,内官所呈為詳述,請陛下過目。”
“嗯。”岑湜略瞥了眼,懶洋洋招手讓餘有慶退下。
“大将軍說,他缺值好些天,徑去處理城防諸務,晚些再來觐見陛下。”
“知道了。”岑湜捂嘴打了個呵欠。
殿上鴉雀無聲,狼藉一地。
莫偃戈隻覺背後好多雙目來來回回梭巡,不知何故。思忖半晌,無果,入列而立。一旁老主簿忽對他谄媚一笑。
“報——”
“啧。”岑湜不耐煩翻個白眼。
“陛下,辛舍人醒了!”
齊刷刷地,座上座下,所有人盡皆注目而望。